段作文:陪父亲交公粮
1497 2022-06-20 来源:本站 作者:超级管理员

小时候,母亲常夸我:你四岁就晓得去生产队分胡豆了。

    

童年之事,能记住的本就不多,但这事,母亲说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那是旧历三月一个晴好的中午,母亲说她肚疼得厉害,怕是要生了,父亲去公社称盐尚未回来,只好叫我去生产队分胡豆。她说赶紧点,去晚了要吃亏的。

   

 队长见我父亲没去,不高兴,怕母亲怪他坑小孩子。我说我妈快生了,锅里正烧着水,等着胡豆下锅呢!队长一听就乐了。他说添嘴巴了,多给几条。有人不服,嚷道,还没户口呢,那不行!队长说人家坐月子,生产队穷,没啥好送的,剩几条分不匀,别叽叽喳喳!

    

后来母亲不但夸我聪明,还感谢这个感谢那个的。除了这事,尚能记住的就是提着袋子跟在母亲身后,东家西家借粮,三斤五斤的。还粮时,我独自去。家里没秤,用碗量,三斤的量三碗,五斤的量五碗。碗是粗碗,一碗当然不止一斤。母亲说,每回都得多剩点回来,怕人家嫌小气,下回再借有麻烦。

   

 当然,也有麻烦的时候。那是包产到户的第二年,父亲没日没夜忙活,累成了痨病,吃不起药,更没钱买化肥,大春小春都欠收,刚一开年家里就断粮了,一借就得百十斤。大伙都饿怕了,谁都不肯多借。那时我已上小学,弟弟也快五岁了。有年初春,我放学回来,见父亲躺在床上呻吟,弟弟瘫在地上直哭,灶台却冷冰冰的。我明白,母亲又去借粮了,不知啥时能回来,便跟着弟弟哭。父亲坐起来,从床头端来个碗,恹恹地说,本来留了根种红苕,却被你弟娃偷吃了,还有半碗汤,好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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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还没伸拢,碗就被弟弟抢去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我没去学校,我在生产队保管室的门前睡了一下午。

    

上初一那年,我们家那三间破草屋垮了。父亲的身子渐有起色,庄稼也一年年好了起来,但要盖两间瓦房也非易事,一家人只好住进保管室。后来,父母除了种好自己的责任田,还到河边坡上开荒。还清粮债仍有盈余,逢年过节我们也能吃上粑粑干饭了,但平日里多以粗粮菜叶糊口。旧历十月一到,红苕开挖了,白米更是少得可怜。母亲也有主意:锅里开了,放两个小碗,加大火力,十来分钟后米饭全跳进了碗里。我们兄弟俩吃白饭,他们吃红苕。

    

当然,这饭是不能白吃的。我们必须按照父亲的意思帮手家务。父亲忙完农活,就去山里挑煤到乡下赚几个零花钱。母亲呢?她去桂兴上面的碗厂担碗下乡,各家各户叫卖,多多少少也能帮补家用。

    

初二那年,父亲问我长大了干啥?我说当工人,造农药,让家家户户多收些粮食。他却摇摇头说,你明天跟我去观塘粮站交公粮,回来就明白想干啥了。

    

那天晚上,父母把玉米扬了又扬筛了又筛,一直忙到鸡叫二遍。我以为这下他们可以合合眼了,父亲却叫我赶紧穿衣服上路,去晚了就麻烦了。

    

父亲用蛇皮袋担着玉米走前面,扁担一闪一闪的,叽嘎叽嘎很有节律。我用背兜背着玉米走后面,刚开始还能跟上他,可一到上坡路段腿就软了,头上直冒汗,上气不接下气。

    

去粮站的路几乎都是上坡,父亲见我跟不上,放下担子又回来接我。就这么走走歇歇,我还是累得够呛。到了粮站,天还灰着,晒场上却黑压压的全是交公粮的乡亲。我拄着扁担,撑着身子骨,双肩胀痛。父亲摸出两个饭团,买来一碗豆浆,叫我赶紧吃,精神点,别让人家插了队。

     

这是旧历六月底,太阳出得早,发威也早。父亲与我轮流排队。检验员来到我们跟前时,已是烈日当空。我头昏眼花,听不清父亲跟他解释着什么,只记得最后,父亲无奈地叫我帮他把玉米弄出去晒晒。

    

我实在无法忍耐烈日的炙烤,躲到了一处废弃的粮仓下。父亲一直蹲在晒场边,时不时咬着玉米,响声清脆、空灵,如道道闪电划过晴空。

    

父亲一遍又一遍咬着玉米,确信它们已经干透了才收拾起来,叫我再去排队。

    

那个戴着草帽穿着白衬衫的家伙再次来到我身边时,太阳已经西沉。父亲哀求着说,真的很干了,我牙都咬缺了。他说着说着就张开了嘴巴。

    

草帽没看父亲干裂的双唇,他瞄了一眼玉米说,是很干了,但不够饱满,担回去再筛筛。

     

我不知道父亲当时眼睛红了没有,但我哭了。我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一口气把那袋玉米背回了家。

    

母亲东家跑西家,才用自家的三百斤玉米换回两百五十斤上好的玉米。夜里,一直沉默着的父亲终于开了口:你要有那本事,将来去粮站工作,咱这辈子啥都不愁了。

    

我牢牢记住父亲的话,用心读书。1989年,我考上了高中,迈出了去粮站工作的第一步。然而,高中阶段却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时期。母亲积劳成疾病倒了,一家人的担子全落在父亲身上,每年数千元的学杂费够他愁的。我吃住都在学校,米可以从家里背,但菜钱只能靠卖粮食。每个周日上午,我去街上卖粮,下午再回来背米去学校。又吃又卖的,一家人又过上了青黄不接的日子。每年二三月,父亲又得去三亲六戚家借粮。一日三餐不保,哪有心情读书?一些初中同学来信说,熬吧,熬张高中毕业证来深圳,好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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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高中毕业证那天,我对父亲说,这辈子没机会去粮站了,我出去打工,挣到钱寄回来,买最好的粮食交国库。

    

到了深圳的第二年,父亲来信说,现在好了,不用交粮了,交钱也行。他还说,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好多田地都荒了,开了年多种些。我说种田好累,咱不愁吃不愁花的又不是地主,种那么多地干啥?他说粮多人心安啊,不挑粮去粮站,干啥都不累。

    

父亲跟泥巴打了一辈子交道,我拗不过他,路隔几千里,只能由着他了。

    

1996年,我们已攒够盖房的钱。房子盖好后,他特地叫我回去看看。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砌了好大一个粮仓。父亲说,现在的农民,别的不怕就怕粮仓不好,去年房子没盖好,粮食堆地上,老鼠糟蹋不说,还霉烂不少,一颗谷子一颗汗,心疼啊!

    

好多年没回老家了,父亲仍住在乡下,据说身子还算硬朗。只是,整个村子的责任地已被种上了花椒树,据说每年的收入还不错。   

    

父亲在家闲着还习惯么?那几大仓陈谷子都处理了么?而母亲已去世多年,再也听不到她夸我四岁时怎么怎么了。


作者简介:段作文,男,1973年生,四川广安人,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长江文艺》《作品》《四川文学》《草原》《城市文艺》《铁路文艺》《特区文学》《雪莲》等。曾获首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三等奖、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第三届深圳睦邻文学年度大奖、第五届深圳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佳作奖、第二届海峡两岸短小说大赛提名奖、第一届和第二届“金熊猫杯”网络文学奖提名奖等文学奖项。广东省作协会员,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