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情人》连载7:重庆之夜
1041 2022-03-01 来源:本站 作者:超级管理员

第七章  重庆之夜


县城偏南,地势较低,位于汤家河与嘉陵江流域一条较大支流的交汇处,离当年的重庆主城区仅二百多公里,却要穿越众多高山峡谷。山高路险,班车最快也得四个多小时。书生原打算先去甘家场汽车站等天亮后再从县城转车去重庆,却不知重庆开往广东方向的火车是几点。他担心正月初三若不能挤上火车,越往后出门的人会越多,说不定整个正月都难挤上火车。他借着酒劲赶到镇汽车站一问,发往县城的首班车7点半出发。县城去往重庆的首班车是6点,而甘家场去县城还得一个小时车程。


他决定连夜步行赶去县城。


从甘家场通往县城的公路多为下坡,路边尚有少量积雪。夜空晴朗而寒冷,冰渣子在脚下“咔嚓咔嚓”响着。寒风消耗着他的酒劲儿,一双解放鞋已磨破。如果速度慢下来,脚趾头就会感到冰凉。大年初二的夜里,路上几乎没碰到一个人影。偶有汽车从身边经过,雪亮的车灯打在路旁光秃秃的树枝上,不时有雀鸟叽叽喳喳叫着。但更多时候,他只能听到耳畔呼呼的风声。走一段路,他会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那漫天星斗中有两颗特别亮。如果南边的星星是紫金,那北边的星星一定是雅恩了。她们一路相随,亲眼看着他一步步奔向梦想中的南方。


尚在寒假之前,书生就想过,如果高考落榜外出打工,在重庆赶火车时一定要跟雅恩好好告别。他知道那将是这一生中最痛苦的告别,他没能考上大学,无法满足她母亲的要求,从此以后只能带着一生的遗憾行走江湖。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开始一步步靠近重庆了。她真的没回家过年吗?她打工的地方离火车站远吗?想到这里,书生停下脚步,对北边的星星说:“雅恩,如果你真的在天上看着我,就去重庆火车站等我吧。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如果哪天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汤家沟,你会在美人渡等我吗?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没时间给你写信。知道你不会在火车站等,但我到了广东之后一定会给你好好写一封信,哪怕你真如你母亲说的那样不再给我回信,但我也必须写给你。”


src=http___p6.itc.cn_q_70_images03_20210527_19b22b3b1fad4acb99b64b70675c7929.jpeg&refer=http___p6.itc.jpg


书生唠叨完,又看了一眼南方的星星,不觉尴尬起来。如果雅恩能听到自己刚才那一席话,那这紫金应该也听到了。她听到后会怎么想呢?会从天上下来在我面前和雅恩打一架吗?想到这里书生笑了笑,于是弯下腰紧了紧湿漉漉的鞋带。


脚下的步子似乎更轻快了。


到达县城汽车站时,那两颗最亮的星星仍高高挂在天上。接连几天大雪把天空中的尘埃和水汽扔进人间,才有了川东难得一见的大雪。接下来几天,似乎将是更为难见的晴天。那时候的县城没几栋像样的楼房,除了直通东西和南北的两条大道,其他路段有灯光的也不多。县城的四道老城门还在,汽车站就三层楼高,立在江边却很显眼。新年刚至,主干道、江南大桥和城门上都挂满了大红灯笼。凌晨三四点,灯影落在江面上。书生独自站在桥上,迎着寒风,恍然若梦。他就那么靠着桥栏杆,看看江面再看看江北的县城,似乎一只脚已迈进了广东。


他知道,跨过江南大桥,如果一切顺利,三天后将抵达繁华的广州。在那个年代,离开学校融入社会为生活和梦想闯荡,是大部分人的必然经历。这江南大桥既是城乡分界点,也是书生人生的转折点和新起点。而此时此刻,美人渡出殡的锣鼓和唢呐早已响起。母亲一定像主人一样忙前忙后。父亲呢?从醉梦中醒来了吗?紫金呢?真和她母亲一起通宵守在二舅的墓穴边?她还咳嗽吗?她父亲还在镇上陪县领导搓麻将商讨美人渡修桥的事吗?十年后,如果我也像他那样揣着大把票子回到美人渡,雅恩还认得我吗?书生扶着桥栏杆,盯着前方的车站,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想法。但他心里也清楚,王老二这一摊子办下来,加上赔偿,用紫金父母的话说,真不知道打多少年工才还得上。


汽车站越来越近,东方已开始发白。天就快亮了,开往重庆的汽车即将出发。


到达车站已是六点过。开往重庆的首班车并未出发,说是因为路滑,离重庆站不远的隧道口出了车祸。头天晚上发往县城的末班车刚刚进站,得等检修人员看过车况换一位司机再发车。


候车室里人越来越多,有提着礼物走亲戚的,也有背着行李出远门的。不少人手里提着小木凳,显然是担心买不到硬座而提前准备的。书生除了裤袋里的五百多块钱和一个小包,双手空空。他在候车室里背着手转了一圈,发现脚上的解放鞋又湿又破,想找个店子买双新鞋。天未亮明,他不敢走远,街上的店铺大多关着门,候车室里的门面只卖饮料和零食,连一双拖鞋也没有。


广州在南方,越走越暖和,上火车后体温会把鞋烤干的。书生这么想着,便上了开往重庆的班车。


关于重庆,在雅恩去那里当保姆前,书生脑海里并没特别印象。那时候,美人渡两岸尚未通电,看电视都得跑去镇上,对于外界的想象他仅局限于县城。雅恩去重庆后,除了在信里描述,还寄过几张动物园和朝天门码头的照片给他。站在朝天门码头望江北,山高水急。而码头附近就是菜园坝火车站,是当时重庆主城最为繁华的地段之一。后来有人跟他提起深圳,他便觉得深圳再怎么繁华也不可能超过重庆吧。


QQ截图20220228153606.jpg


但重庆究竟有多繁华呢?书生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想。寒风从窗缝里挤进来,灌入领子里,刮在脸皮上,令他打了几个寒战。长途客车在寒夜里走走停停一个通宵,虽已经过检修人员检测,但“啪嗒啪嗒”的马达声和刺鼻的汽油味儿仍令人难受。这是一辆有些年头的大客车了,有两个妇女特别晕车,时不时要推开窗门朝外呕吐。她们每推开一次窗门,车厢内的气温似乎就下降了两度。书生走了一整夜路,又冷又饿。他时而站起来跺跺脚,时而坐着不停摇晃着身体,结果被身边一妇女吼了两句。吼完,她还数落了一通:“年轻人啊,你看上去高高大大的,长得也不丑,怎么过年都不买一双新鞋呢?没新鞋也该洗个澡嘛。人穷水不穷,大江大河哪里不是水?”


书生想回敬她几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怔怔地盯着她。


“看啥子看?妈那个逼,再看老子一耳光抽死你!”坐右边的一个光头突然站起来,指着书生吼道,“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看就是二流子。再看我老婆,你狗日的出不了菜园坝!”


光头这么一吼,书生只好乖乖坐回去。他没再看身边的妇女,也没去想那光头到底啥来头。他只希望汽车跑快点早点到达重庆。


后来实在太困了,他竟然睡着了。


被司机叫醒时,车上已空无一人。他不知道重庆下雪没有,大街上草木上都没有积雪。午后的阳光暖暖落在地面上,落在他冒出来的趾头上。他不知道车上的人都去了哪里。他坐在路边,回了一会儿神,想去馆子里吃点东西。到了馆子门口,里面有几个人在吵架,吵着吵着就有人拿刀挥舞,接着就有人哭喊着“杀人了杀人了”。


书生在人群里胡乱跑了一会儿,发现身后并没人追赶。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为什么杀人和被杀,不知道这些不相关的人为什么要跑,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也跟着跑,为什么跑着跑着又停下来朝身后看。


后来,他去一个包子店买了五个包子。摸钱时,裤袋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紫金给他的三百块钱也不翼而飞了。


还好,靠窗那个裤袋里的两百多块钱还在。


五个包子下肚,身子暖和了,头脑也清醒了。他去到售票厅门口一看,里里外外全是人。每个售票窗口都有几个彪形大汉联手把持着,任由同伙带人插队。旁边穿制服的家伙似乎跟他们是同伙,不停辱骂恐吓规规矩矩排队的人。书生排了一个多小时队,身后的队伍越来越长,他却仍在原处寸步难行。他知道,再这么排下去,三天三夜也买不到车票,而且越往后人会越多。但他仍试着朝前挤了挤,结果被穿制衣的用黑棍子指着骂了一通,说再挤就打断你的狗腿。


书生心里并不怎么畏惧他们。他觉得如果真干起来,他们未必是对手。他最害怕的是扒手,是那些手指间夹着刀片的摸包客。如果再挤,很可能另一个裤袋也会被他们划破。


挤不拢窗口,买不到票上不了火车,书生无奈地退出售票厅。他来到朝天门码头上,太阳渐渐西沉,夕阳落在江面上金灿灿的。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雅恩写给他的最后那封信,再次读了起来。


他就这么坐在朝天门码头上一遍遍读着雅恩的信。后来,他问一个老大爷去雅恩那里有多远。老大爷说不远。他想了想,决定不去了。他又问一个棒棒(挑夫)怎样才能买到火车票。棒棒说可以找票贩子,但是不保险,很可能买到假票。


“还有别的办法吗?”书生又问。


“有,给我十块钱,保证明天把你送进火车站。”


“我给二十。”书生说,“不但送进火车站,还得带我去你们那里住一夜。大叔,你的口音听起来不像重庆的,像甘家场的。我相信你是好人,不像他们又抢又偷,还拿刀杀人!”


“我不是甘家场的,但离得不远。我在重庆好多年了,啥场面没见过?我只收你十五块钱,包晚上吃住。过年好多老乡回家了,有地方住。”


棒棒住在江边一排石屋子里。有的屋子有两层,有的就一层。屋子不大,摆了两张木床。床上的衣被叠得还算整齐。屋子中间有个煤油炉子,门口有张石方桌,桌上摆了青菜萝卜。有的门口挂了几块腊肉。大家说说笑笑,看起来处得很和气。 


晚饭后,棒棒带书生出去买了鞋子、衣服和一个牛仔包,看起来有点出远门挣钱的样子了。临睡前,棒棒从隔壁女老乡家里找来针线和废布,在书生的内裤上缝了一个装钱的小袋子,告诉他怎么藏钱怎么盯防扒手,怎样才不会被“杂皮”(混混)找麻烦。一切弄规矩后,书生跟棒棒要了一支烟,问他姓名和家庭住址。


棒棒说:“我叫张长河,我有个女儿叫金凤,初中快毕业了,很调皮,成绩不好。如果你在广东混好了,给我写一封信,帮我们找个轻松点的活路。”


书生说:“好!我记在纸上。”于是他掏出雅恩的信,在背面写下三个名字:张长河,张金凤,何紫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