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告别

从渡口往下游走，拐个大湾就到了那个废弃的水电站。据说这电站的发电机组是当年从国外引进的，某年被人破坏了，需要外国专家修理。不知啥原因，外国专家迟迟没来，后来部分零件被人偷了。谁偷了卖到了哪里？有人查过，却没查出结果。上头怀疑是王老二干的，因为他一直在河边推船。就算不是他偷的，他也应该知道谁偷的。于是抓进去审问，王老二死不承认。有水性好的，下河去摸，却竹篮打水。大概在书生上初中那年，有人在电站里发现了两个被人割掉脑袋的外地姑娘。上头查了好几年，也没查出所以然。后来，一般人就不敢独自去电站附近玩耍或砍柴割草了。那些年的假期里，雅恩来找书生玩，他们也是到了大湾的弓背处就停了下来，不敢轻易往下走。国庆那天，他们运气不错，在大湾弓背处的回水沱边钓鱼，半个小时便收获了两条半斤大的鲤鱼。然后，他们就决定壮着胆子去电站旁边烤活鱼吃。吃完烤鱼，天暗了下来。书生想再抱抱雅恩甚至亲两口，雅恩没答应。她说背心凉凉的，好像那站房里有两个女鬼在盯着自己，还凄凄地哭，不信你进去看。书生不敢去看，他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如果你想我了，寒假前来学校，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听说《少林寺》里那个李连杰当和尚时就谈恋爱了。我们为什么亲个嘴还要躲躲藏藏？雅恩说春节再说呗，你应该多花点心思读书。

春节说来就来了，雅恩却没回乡下。不知啥时候才有机会跟她看一场电影了。书生坐在电站旁边的河岸上，看着远方静静的渡船，那初春的夕阳便慢慢没入了河面。

天近黄昏时，书生起身朝渡口走去。他相信，只要紫金仍在美人渡，明天去重庆赶火车就有希望。要是晚上仍见不着她呢？就连夜往县城走，县城离广东终究近了一步，怎样也好过呆在美人渡。

回到渡口时，人们正围在一起吃夜席，划拳猜酒，称兄道弟，敲锣打鼓，甚是热闹。再过一晚，王老二就该埋土里了。接下来的日子虽然仍在新年里，可那渡口的木船谁来摆弄呢？而眼前谁要过河，得等一个会推船的同路才行。如果船在对岸，还得等有人把船推过来。书生觉得这推船的事儿，看上去父亲倒是个不错的角儿。可哪个干部会想到他呢？他自己会去争取吗？书生又想，不管谁来摆渡，这小店里的王老二是不在了，这热热闹闹的场面天一亮也该冷清了，这汤家河里的水仍会缓缓流淌。

有些日子没见过汤家沟办白喜了。人们似乎已慢慢接受王老二溺亡这件事情。好在母亲没有失言。她请来了三个远近闻名的戏班子替王老二打夜和送行，请了甘家场最有名的厨师来办酒席，还买了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并召集全村老人来唱孝歌，点点滴滴回忆着王老二活在人世的那些好。书生不知道父亲最终将与王家达成怎样的赔偿协议。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也不成问题了，只要自己能在明天爬上开往广东的火车。何紫金的父母已充分证明，广东，确切地说是深圳，那里有他书生想要的一切。那真是令人神往的天堂啊！

书生蹲在渡口码头上，等人们吃完第一轮酒席重新摆好碗筷，他才找了一个靠边的不太光亮的位置坐下。为了办好这场盛大的白宴，王家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台汽油发电机和十几个灯泡，把美人渡照得白昼似的。书生坐在坡前最靠边的酒桌上，发现河岸上的积雪在电灯下闪着莹光。人们兴高采烈，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连父亲与母亲也热情地招呼着父老乡亲，像是李家正操办着什么大喜事。

孙岩峰作品 板桥诗意

桌上有几个认识书生的乡亲，他们吃喝着，交流着，却没怎么跟他说话。厨师的手艺确实地道，每一味菜都合书生的胃口。他举起酒杯，面向美人渡对岸的木船，敬天，敬地，敬船夫，敬父亲，一杯又一杯。喝到第八杯时，父亲发现了他。父亲拿着酒杯摇摇晃晃走过来，要陪每人喝一杯。喝到书生这里时，父亲说：“娃啊，新年好哦！明天，你去了深，深圳，发，发，发大财，行大运！来，喝，老子敬你三杯！”

父亲真的醉了，一杯酒刚倒进嘴里就趴在了桌子上。说起喝酒，逢年过节书生也会喝两口。近些年，在父亲的引导下，他已能辨别出酒的好坏。他从未喝醉过，因为平常家里没酒。这酒书生喝出味道来了，是镇上“黄高粱”的炉子里烤的，真他妈巴适！书生自己也不清楚喝了多少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酒量很可能远远超过了父亲。他把父亲扶到王老二灵柩旁边的地铺上，顺好他的腿脚，用手抹抹他乱糟糟的头发，又让母亲找来帕子替他洗了个热水脸。

父亲躺在王老二身边，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呼噜。在这个新年里，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父亲入睡后，母亲对书生说：“本来呢，今天晚上安排你爸去守王二伯墓地的。你看他醉成这样，得你去了。”

“守什么墓地？他不是还躺在这里吗？”书生觉得莫名其妙。

“这是王家人的要求。按乡下规矩，新挖的墓地得让人守着，怕万一有人丢进去一个死东西抢占了亡人的位置。墓地旁边我找人搭好了棚子，凳子搁了木板，铺了棉被，可舒服呢。”

“我一个人守？”书生问。

“本来何紫金老爸想去守的，可他上午去镇上没回来，说是在陪领导们打麻将，还说要带一帮人来美人渡修桥。你看人家去深圳多有出息啊。你想去深圳，妈也想通了，不拦你。”

“守就守嘛。反正喝麻了，有鬼把我丢河里也不晓得。”

“墓地在垭口上。带上马灯。你看，我都准备好了。”母亲说着指了指门角的马灯。

书生提着马灯走了几步，突然倒回来问：“那何紫金回渡口没？怎么没见她来坐席？”

“她应该还在垭口上看他们打坟坑。也可能跟她妈去镇上找她爸了。你只管睡觉，啥也别管。”母亲说。

书生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墓地边，发现几个乡亲仍在清理王老二的墓穴，便朝棚子边走去。

棚子里有人咳嗽，书生捞开彩条布一看，木板上竟坐着紫金。

“你怎么在这儿呢？”书生诧异地问。

“渡口好吵，附近又没房子，去你家吧，我妈又不肯。她就把我打发到这儿来了，还说等会儿来陪我。”

“你妈去哪了？”

“找什么齐裁缝了，说想多给二舅做两身衣服，还嫌你妈找的裁缝手艺不好。应该快回来了。”

“你们怎么可能睡这里？我妈说安排我爸来守的。”

“我妈说这种事情还是自已人守放心点。万一墓坑被人破坏就麻烦了。”紫金说着又咳嗽了几声。

“今天在镇上没抓药？”书生伸手摸了摸紫金的额头，有点烫。

“服药后好些了。那你啥时候去广东？真不想读书了就趁早离开这里。你看我爸，现在一回到乡下，连县里的领导都下来找他了。”

“你爸在深圳干啥？”

“说是干工程，可明明又在单位上班。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混得不错。”

“我，我想借点钱，明天去重庆赶火车。”

“没问题。五百够不？刚好前天我妈给了我五百元红包，还没想好怎么花呢。”

“两百就够了。”书生接过钱数了数，想把另三百还给她。紫金没接。她说：“到时你一起还我吧。其实中午我就听爸说了，说你们家穷得快烧不起火了，要我离你远点，还说我二舅这一摊子办下来，再加上赔偿金，你打五年工都不一定还得清。这些钱，大部分是我爸替你们垫付的。”

“为什么要你爸垫付？”

“我们家亲戚除了我爸，还有谁一下子能拿出这么多钱？我看啦，你这么笨，还是多带点钱安全。万一到了广东找不到活干，你还得坐火车回来呀，五百真不多。”

“找不到活干就去找你。”书生接过另外三百块钱，突然笑了笑。

“还是别来找我。我爸已经下话了，说如果再看到我们拉拉扯扯，就叫人搞掉你。”

“搞掉我？那欠你们家的钱谁还？当我傻咩？”

“呵呵，他会在乎你们家那点钱？好了不说了，我妈快回来了，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吧。”紫金说着看了看垭口，然后推了书生一把。

“谢谢你！我李书生做牛做马也要还清你们家钱！我走了，我连夜去县城，明天一早赶往重庆。”

“我会想你的！”紫金从木板上跳下来，抱着他说，“但是，在我大学毕业之前，真的别来找我。我爸很凶的。”

“再见。”书生推开紫金。

“会想我吗？”寒夜里，紫金眼里闪着光亮。

书生点点头，摸摸紫金的脸，转身提着马灯朝县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