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镇上

汤家沟的坡太陡，下山的路又窄，紫金父亲叫来的小卡车并不能到达美人渡。他们必须爬一段坡才能去垭口再坐卡车到镇上。书生不敢跟紫金的父亲一同去镇上，在美人渡与紫金简单告别后，便抄小路往镇上赶。

许多被大雪压断的树枝横在路上。书生忘了寒冷和饥渴，逢坡遇坎就把手放下来勒着树枝往上爬。这条小路他走了十多年，很熟悉，可第一次在雪野里穿行竟也走出了一身热汗。到达甘家场百货公司门口时，王家人请的小卡车尚未出现。大年初二，雪停了，太阳已老高，金闪闪的阳光落在白雪皑皑的屋顶上，落在节日里人们欢快的笑脸上。大家并未因王老二的去世而悲伤。他们跟往年一样走上街道，尽量穿得干干净净，即便大部分仍是一身旧衣服。街道两旁堆着被人收集起来的雪泥，百货公司门口摆着一排排卖年货的摊子，每条街道看上去都很热闹，每道门楣上都贴着类似于“普天同庆”“万象更新”“春满人间”的春联横批，似乎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样子。

书生从百货公司门口出发，绕过电影院、书店、猪市、菜市，最后来到学校门口。途中他碰到过几个初中或高中同学，都说没见着陈雅恩，不晓得回家过年没有。快到中午时，书生决定去汽车站看看，就算找不到雅恩，也有可能碰到前往县城的紫金。突然觉得又冷又饿，如果碰到紫金，再向她要几块糖果，他想，要是她请我吃一碗小面或抄手就更好了。

平日里，这里并没几班车去县城。年初二这天，去县城看热闹和走亲戚的特别多，一些三轮车小四轮也做起了拉客的生意，汽车站周围的人便多了起来。书生在进站口的木栏杆前蹲了一会儿，没见着一个熟人。站前有排小食店，年节的食物香味不时飘进鼻子里。他在心里暗自数着，如果数到一千，两个女孩都没出现，那就回美人渡算了。

数到“823”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他没有快步冲上去。他转动着脑袋，目光朝四周扫了一圈儿，没发现紫金的父亲。紫金父亲的衣着在整个甘家场肯定会很独特很显眼，他那皮衣、眼镜、皮鞋和过虑嘴香烟加在一起，很有些《上海滩》中发哥的气派。

没见着紫金的父亲，书生的心里便有了些底气。他慢慢向紫金靠拢。就在准备拍她肩膀时，身后一个女人吓了他一跳。

“我说书生啊，你这是何苦呢？就让我们家紫金安安静静离开乡下算了嘛。”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说话的人是紫金的母亲。很显然，紫金的父亲对妻子说了一大堆书生的不是。可嘴长在人家下巴上，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妈，你上午才喝过人家鸡汤，怎么能这样说书生呢？你们啊，真是小人之心！人家的女朋友比林青霞还漂亮呢！才不会喜欢我这个丑八怪呢！想那么多干吗？”

“是啊，我也觉得你们挺不配。书生虽然长在乡下，看上去还是蛮帅的嘛！所以呢，你这个死丫头也别胡思乱想了。好了好了车快来了，我也该回百货公司了，你爸还在卡车上等我。”

“书生没吃午饭吧？早餐也没吃。我有小吃。妈，给他十块钱，就当给我零花钱，让他吃点东西。”紫金说。

“好！但我得把话说清楚。这不是给你的零花钱，是那两只母鸡钱。做人呢，一是一二是二，不能随便欠人情，不要随随便便接受人家的小恩小惠。”紫金母亲从皮包里摸出十块钱，递给书生。书生犹豫着，看着紫金，想着她母亲的话，最后还是把钱接了。

这时有人催他们上车。紫金又从包里摸出20块钱给书生，说是昨晚的住宿费。母亲更加不高兴了，她说：“住宾馆也不用20块呀！你这么让人放心不下，还是别去县城了，就住在这镇上。老娘守着你，等你二舅上山（出殡）了我们就回深圳。”

“你要真不放心，就带我回美人渡咯。老娘，我们是来奔丧的，不是来吵架的。我们就该回去守着二舅。”紫金说着就把手上的车票撕了，然后拉着母亲向百货公司跑去，也不跟书生说再见。

望着母女俩的背影，书生捏着钱，摇了摇头。他突然觉得，这来自深圳的一家人真是古怪，不但有钱有个性，脾气也大，我得尽快出门，去深圳看看。

书生没去追赶紫金。他来到汽车站售票窗口，打听从县城去深圳多少路费。售票员说我们这里正月初六才有车去广州，现在没票，县城去深圳至少得一百多。你不如去重庆坐火车，才几十块钱。最好明天出发，过了初三就买不到票了。

他曾听村里人说过，从重庆坐火车去广州，算上生活费至少也得一百多块钱。去哪儿再弄这些钱呢？父亲早前替自己准备的学杂费已拿出来替王老二办丧事了，还不知往后得欠人家多少呢。他这么想着，在百货公司门口转了一圈，发现小卡车已离开。后来，他又去信用社门口呆了大半个小时，脑子里闪现出各种念头，想来想去还是没有下手。最后，他决定回美人渡找紫金，要她无论如何帮忙弄够去广东的费用，自己明天一早必须赶到重庆坐火车。

离开镇上回渡口前，书生去店里吃了两大碗面，喝了一两白酒。他打着酒嗝，学着发哥的腔调，反复唱着《上海滩》，像是将赴一场生死之战。

回到渡口，他首先见到了父亲。父亲坐在雪地里的木凳上抽烟，黑着脸盯了他一几眼，最后摇了摇头。后来他去灶屋找母亲。母亲说以为你死在甘家场了呢，回来添啥子乱？最后，他站在王老二灵前，磕三个头，又去雪地里找父亲要了一支烟点上。

书生蹲雪地里，呛咳着问父亲：“紫金去哪儿了？”

“你还真是来捣乱的嗦？离人家远点！”父亲吐一口黑痰在雪地上，然后抓一把雪盖着，没正眼看儿子。

“我明天就去广东了。我想跟她告个别。”书生说。

“你走路去广东咩？你们之间到底有啥过节？你也不端一碗水照照自己凭啥子缠着人家？”父亲见书生没回话，继续说，“老子老了，不中用了，管不住你了。想出去就出去！我还有点钱，都是先前为你准备的。反正这些账都欠下了，你不出去也没办法。”

“我有钱。”书生见父亲眼里突然闪着泪花，丢下三个字，沿着汤家河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