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美人渡

天微微亮时，有人敲门，书生下床开门，是母亲。母亲身后跟一个中年妇女，应该是紫金的母亲。

“紫金这孩子，十年没在乡下住过了，嫌渡口人多吵闹，硬要来你家睡。早晓得乡下还是这种状况，我就让她在重庆待到今天才过来。”

书生一听，说话的还真是紫金的母亲，正想跟她打个招呼，母亲说话了。

母亲说：“又不是一天半天的事，早来迟来都得在乡下住几天。唉，都是我们家老李造的孽，让你们大过年从深圳回来。妹子受累了，实在对不起。”

“事情到了这地步说这些有啥用？不过呢，人都没了，赔多少钱是一码事，首先你们得按乡下的规矩把二哥的后事办周到。”

“必须办好！砸锅卖铁也要办好！坐坐坐，我弄早饭你们吃。”母亲一边招呼着紫金的母亲，一边叫书生去把菜刀拿来，她去鸡笼捉鸡。

紫金咳嗽着下了床，说口渴得要命，让书生帮她烧点开水。书生去到阶基上，生上柴火，换了锅里的水，见母亲又把鸡丢回鸡笼里来到阶基上磨菜刀，不觉纳闷起来。

她一边磨刀一边跟紫金的母亲唠叨。她说这两只母鸡养好些年了，新年大节的得把刀磨利一点。紫金的母亲说深圳人最爱喝老母鸡汤，如果不是因为坐飞机，就把活鸡捉去深圳。

锅里的水滚开后，母亲找来一个缺了边的碗，丢一酌盐进去，咬咬牙，手起刀落，两只老母亲便流出大半碗鸡血来。

这两只鸡，到底还是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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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亲的吩咐下，书生忙前忙后淘米煮饭，又领着紫金去屋外雪地里砍青菜。母亲一边砍鸡一边说，快五年的老鸡了，起码要煮两三个小时。紫金的母亲看看手腕上的电子表，说早着呢，在深圳习惯了，早饭午饭一起吃。紫金见鸡块下锅了，对她母亲道：“你不守着舅舅，专门上来吃鸡的吗？”

“哪里哪里！难得回一趟乡下，怎么也要吃一口饮食嘛。”书生的母亲说。

“这孩子，没教好。胡说八道惯了。你呀，明年就考大学了，说话还这么没分寸。”

“那你就守在这里等着喝鸡汤咯，我们去镇上买药，感冒了。”紫金转身拉着书生的膀子，朝河边走去。

“快去快回！回来晚了鸡汤就凉了。”母亲追到晒场边喊道。

“帮我带一捆火纸和两把香烛回来，昨天没来得及买。”紫金的母亲跟着喊道。

雪停了，风也停了，红红的太阳从山顶慢慢冒出来，雪地里便有了些暖意。河面上，一只水鸭追逐着另一只水鸭，紫金看着两人的倒影，抓一把雪掷下去，那透亮的人影就散开了。

“好白的雪啊，真想带一捧去深圳养着。”

“雪能养吗？用什么养？怎么养？”

“能养的东西可多了，空调可以养，冰箱也可以养呀！”

“什么空调冰箱？没见过。”书生低着头说。

“你当然没见过啦！我也是到了深圳才见到的。告诉你吧，我们家刚搬进一栋高高的楼房里，冰箱空调全是新的。那深圳啊，大街上通宵都亮着灯呢，墙壁上都有美女跳舞呢！哪象你们汤家河啊，不是油灯就是马灯。不过呢，乡下一下雪，还是挺美的。”

“很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你运气好。”

“运气不好，昨晚感冒了，在雪地里坐太久。”说到这里，紫金捏了捏书生的手，又咳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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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镇上得走两个钟头呢，咳得这么厉害，你去舅舅家休息着吧，我去抓药。”

“病人不到场，医生敢开药方？我陪你，走走路出出汗说不定就好了呢。其实嘛，我没病得很厉害，我是不想听我妈叽呱叽呱，好像八辈子没喝过母鸡汤。”

两人牵着手越说越有劲，到了王老二门口竟忘了松手，还偏偏被雪垛下的一个中年男人看见了。

男人居高临下，穿着黑皮毛大衣，戴着眼镜，高大魁梧的身材像是突然从雪地里冒出来的。

“你们这是干吗呢？啊？”中年男人一吼，书生头皮一麻，赶紧放开紫金的手。

“老爸，大清早躲在雪里干啥？哦，我知道了。”紫金捂着嘴笑道,“你在拉便便！”

“这你都能猜到？”书生不信。

“不信你闻咯!”

书生便朝男人的方向闻了闻。

“你真闻啊？傻瓜！我乱猜的。”

“何紫金！你有没有规矩？嘻嘻哈哈像什么样子？”中年男人跑过来，跺跺脚上的雪，朝紫金吼。书生偷偷看了一眼他的皮鞋，亮锃锃的，抹了猪油似的。

“兄弟，你年纪轻轻的可得学好啊！”紫金的父亲摸出“555”牌香烟，自己叼一支，又散一支给书生。

“他不是你兄弟，也不抽烟。他叫李书生，跟我同年，该叫我姐姐了。”紫金一把抢过书生的香烟，顺手扔进河里。

“你知道不少啊。”

“当然啦，我昨晚还在他家睡觉呢，都睡出问题了！哦，不是，睡出毛病了，感冒了。”

“我看你是真的有毛病！你再这么调皮，我叫你妈下午就带你去重庆。哦，对了，你妈呢？”

“在书生家里等着喝鸡汤呢！”紫金说着摸了摸额头，又捂着嘴咳嗽起来。

“哦，你二舅就是为了救他老爸才被淹死的？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家里正办着丧事还在这里有说有笑，没一点规矩！”

“对不起，何叔叔。我得去镇上了。”书生说。

“你去镇上干啥？”紫金问。

“帮你买药帮你妈买香烛呀！”

“我知道。问题是你身上有钱吗？没钱吧？还是我陪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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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别去！我叫了一辆小卡车，早饭后好多东西等着拉回来呢。大过年搞什么飞机嘛，叮叮当当敲了一整夜，要不是你妈吵得厉害我才不回来呢。”

三人说着便来到了王老二小店里。店子两通四间，里间摆着一张床和简单的家具，外间摆了王老二和一些日用小杂货。做道场的师傅把台子搭在门口左侧，顶上扯了彩色胶布棚子挡雨雪。王老二躺在屋子中央的门板上，估计喝了不少美人渡的水，肚子胀鼓鼓的，寿衣中间的一颗钮子都敞开了，脸上盖着一张火纸。屋子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都没跟书生打招呼。书生站在棚子外面，看着紫金被她父亲叫到旁边嘀咕着什么。

这时，书生的父亲出来了。他满脸通红，喝了不少酒，步子很飘。他散一支没嘴儿的纸烟给紫金父亲，然后指着书生说：“我公子，明年考大学了，比，比老子还高，打篮球，全校数一数二。”紫金的父亲把纸烟夹耳根里，继续跟紫金比划着手势，没理睬他。他转身来到书生跟前，用手挡住嘴，轻声道：“等一下王家人会去甘家场拉东西，你得跟着去一趟，把账目记起来，每一笔都记好，老子不中用了，得靠你还钱了。”

书生点点头，说了过几天去广东打工的事。父亲叹口气，摸出烟续上火，便回屋子张罗大家吃饭。

桌上摆了一大桶红苕稀饭和两盘萝卜丝，书生望看一眼，没胃口，想回家里喝鸡汤。

到了家门口，母亲正和紫金的母亲在里屋说着什么。他偷偷尝一口鸡汤，有些香味了，便捞出两坨鸡排放衣袋里。这一窝鸡是前年母亲用父亲从河北砖窑里寄回的钱从街上抓回来了，书生觉得应该让父亲吃上第一口鸡肉。

回到店子里，书生把父亲叫出来，提出鸡排，说了母亲杀鸡的事。父亲望一眼汤家河，滚出两行泪水。他没啃鸡排，把它埋进了渡口边的积雪里，嘴里叫着“王老二”，然后跪地上拜三拜又回店里忙开了。

早饭后，紫金来到渡口边告诉书生：“中午卡车一来我就得去县城住宾馆了。我爸不让我住在乡下。”

“都是我不好。”书生说，“我也去镇上，送你。”

“你没机会去了。我老爸改变主意了，他会把账目记得清清楚楚，一分一厘都要你们还。他不想看到我跟你在一起，他以为我们昨天晚上干坏事了！”

“你爸是对的，万一干了呢？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才不后悔呢！我好多同学都恋爱了，有的还跟老师上过床呢。”

“那是因为你们离香港近。我们学校也有谈恋爱的，上床的倒没几个。我也不敢，这么穷，哪还有心思想那些？”

“你想过！而且很想！就是不够胆子，不然昨晚就不会那样了。再说嘛，你有女朋友，我也没想太多。”

“你说陈雅恩？那算什么女朋友啊？是我自己想多了。回店里去吧，不然你老爸又跟出来了。”

“跟出来就跟出来咯。我把学校地址给你，如果真到了深圳，你要想办法来见我哦。”紫金说着给了书生一张纸条，然后揉揉眼睛，望着河面哭了起来。

书生捏着纸条，望着河对岸，那条苍老的渡船仍静静地泊在码头边。初中二年级起，雅恩常常在傍晚把书生送上这条木船，望着他回家。春节了，雅恩真的如在信中说的那样不回老家吗？书生想，等父亲的事情结束后，我就该去深圳了。

作者简介：段作文，男，1973年生，四川广安人，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长江文艺》《作品》《四川文学》《草原》《城市文艺》《铁路文艺》《特区文学》《雪莲》等。曾获首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三等奖、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第三届深圳睦邻文学年度大奖、第五届深圳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佳作奖、第二届海峡两岸短小说大赛提名奖、第一届和第二届“金熊猫杯”网络文学奖提名奖等文学奖项。广东省作协会员，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