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来自深圳的糖果

书生似乎仍走出他与雅恩的梦里。他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看着母亲一边招呼两俩女孩，一边在阶基上热汤鸡的水准备给她们洗脚。小女孩紧紧地挽着大女孩的手，眸子在油灯下不停转动。大女孩应着母亲，不停朝书生笑。书生偶尔看看她们，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拜伦诗选》上。

“乡下的冬夜很漫长，偶尔我会看看书。”书生盯着书说。

大女孩笑笑说：“明天就大年初二了，这已经是春夜了。不过呢，四川初春的夜晚也挺漫长的。”

“你们在背诗还是说相声呀？”小女孩偏着脑袋问。

“你是她姐姐？”书生问。

“像吗？她应该叫我表姑了。我表姐的女儿，重庆人。”大女孩说，“哦，忘了介绍，我姓何，名紫金，紫色的紫，黄色的金。今天下午才在重庆下飞机。”

“第一次来美人渡吗？”书生问。

“才不是呢，小时候经常来。对了，去年国庆，我好像在渡口见过你。”

“不会吧？”

“不错！当时我在二舅船上，你跟一个女孩子在河边钓鱼，嘻嘻哈哈好开心的样子，那女孩，好漂亮。”何紫从背包里翻出东西继续说，“这是我们深圳的传统小吃，有煎堆、油角、红豆糕、云片糕，还有鸡蛋卷。”

面对这两个不速之客，书生满脑子话想跟紫金说，最后，他说了自以为最重要的一句：“哦，想起来了，王二伯经常说起你妈。说他有个妹妹十年多前去了深圳。那你们啥时候回深圳？我也想去深圳呢。”

“我们订的三天后的机票。你去深圳干啥？”紫金问。

“三天后？机票？机票？”书生没回答她的问题，嘴里不停重复着机票机票，长这么大，自己连火车都没见过呢，她居然来回都坐飞机。

这时母亲已烧好热水，她用木盆盛好水，说天太冷了，赶紧泡泡脚，上床才容易暖和。

小女孩怕冷，不肯泡脚，母亲便掌着油灯带她去了里屋床上。床上的被子在年前被母亲清洗过，有几个补丁，散发着肥皂的香味儿。那年头人的嗅觉特别灵敏，好闻的气味儿却不多，肥皂味、汽油味都会给人留下深刻的记忆。小女孩可能实在太困了，也不在乎昏暗的油灯和被子上的补丁，她嘴里念着“外公不在了，外公不在了”，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待紫金泡完脚，母亲才找来布鞋也把脚伸进去洗。

母亲一边洗脚一边说：“紫金去深圳十来年了吧，你刚出生时我还大着肚子去你们家喝过酒呢。那时候你爸在县城干工程，你妈在农场种菜。十多年不见，我差点认不出你妈了，越来越漂亮了。”

紫金点点头，一边与书生分享着深圳美食，一边讨论着拜伦的诗歌。很显然，她对拜伦的了解比书生透彻多了，她对诗歌甚至小说的理解远远超过了书生的语文老师。书生说他对外国诗歌不太感兴趣，他喜欢唐诗宋词，偶尔还会学着写写小说。紫金笑笑说：“那你读中文系呀。我明年就报中文系。”

“他呀！”母亲突然插话道，“算了，不说他了，不说了。你早点休息，把门闩好，风大。我还得去渡口你二舅家帮他们煮宵夜呢。”母亲说完，从紫金手里接过两块红豆糕，提着马灯出了门。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冷风从门口灌进来，油灯的火苗摇晃着，书生伸手挡了挡风，那灯还是灭了。

屋内漆黑一片，雪似乎停了，只有小女孩发出轻轻的鼾声。书生摸出火柴，划亮，移向油灯。紫金伸出头，“呼”一声把灯吹灭了。

“我喜欢在黑夜里，想象一个男孩的眼睛。”紫金脸朝门外，轻声道。

书生想说点什么，脑子里却突然闪现出陈雅恩的眼眸，她明亮的大眼睛明显比紫金的迷人。如果，书生想，如果陈雅恩穿上紫金的衣服，那该多漂亮啊。但黑暗中的紫金虽然不是很漂亮，却对拜伦有着独到的理解。这个来自深圳的女孩，不仅让这破瓦房里充满了糖果的香味，似乎还有一股来自黑夜里的神奇魅力和古怪力量。

书生想划亮第二根火柴，但他的手被一双滑滑的手握住了。

“在深圳，我最想念的就是老家的雪。”紫金握着书生的手说，“但每年春节，母亲却带我去别的地方旅游。我已经十多年没见过雪了。这次回来，遇到这么漂亮的雪，却要参加舅舅的葬礼。外公外婆不在了，大舅不在了，现在连二舅也走了，往后，我怕是没有理由回美人渡看雪了。”

“如果我去了深圳，到时可以陪你回来看雪呀。”书生握着这双来自深圳的手，嘴里说着深圳，眼前却漂浮着雅恩的影子。如果雅恩跟着我去深圳就好了，书生想。

“深圳没你想象的好。你没边防证连关内都进不去，怎么进工厂？我觉得你最好先去广州，听说那边很多人搞建筑，男孩子适合搞建筑。做工厂很辛苦的。”

“能出去就好，才不管呢，再辛苦也好过傻瓜一样待在美人渡。”书生说，“你的手好暖和。”

“我想去雪地里走走，我喜欢踩在积雪上，那种舒软的感觉像行走在梦里。”紫金说。

“雪应该停了。我带上马灯。今年的雪真大啊，我都没好好看看呢。”书生说。

两人牵着手来到雪地里。

雪真的停了。书生提着马灯引路。昏黄的灯光将两个年轻的身影印在雪地上。经过一整天喧哗、哀号的美人渡，此刻终于安静了。

他们在一棵大树下坐下。他们坐在雪地上，迎着寒风，在空寂的夜里拥抱，亲吻，直到马灯燃尽最后一滴煤油。

“咱们去房间吧。”紫金说。

书生站起来，牵着紫金摸索着朝屋子走去。

大门仍敞开着，里屋传出小女孩“呜呜”的哭声。书生划亮火柴找到油灯，紫金从包里摸出一把糖果递给小女孩。小女孩不接，仍“呜呜”地哭。紫金又摸出两块钱说明天带她去街上买布娃娃。小女孩接过钱说屋子里有老鼠，还有鬼，她听到外公在门口叫她的名字。紫金搂着她说你外公去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雪花，没有寒冷也没有老鼠，那里的河水清清的，漫山遍野都开满了豌豆花。

书生站在门口，不知怎样安慰这个五六岁的孩子。他把目光落在紫金乌黑的短发上。紫金的脸圆圆的，有些胖，没雅恩秀气，皮肤也没雅恩白。但她来自深圳，她的手很温暖，她的衣服很时尚，她的唇很甜，她的嘴里有糖果的香味。如果马灯仍亮着，他会再好好看着她，而不仅仅是彼此拥抱，亲吻。但那马灯终究熄灭了，在她的喘息声里。他想到了屋子里的木床，他想把对雅恩的所有想念倾泻出去。但是，里屋内的小女孩醒了，哭了。她拒绝了紫金的糖果，接受了两块钱，她会把这黑夜里的故事讲出去吗？或许，她只是真的被屋内的老鼠吓醒了，根本不懂也不明白屋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能把《拜伦诗选》送给我吗？把你学校的地址留给我，返回深圳后寄一本唐诗或者宋词给你。礼尚往来嘛，我可不喜欢占人家便宜哦。”紫金说着笑了起来。

“喜欢你就拿去呗。”书生从木桌上拿起《拜伦诗选》说，“我真的不会去学校了，书也别寄了。如果有机会，到了深圳我找你要。”

“那好，到了深圳给我写信。”

“等你考上大学我再给你写信。我不想打扰你学习。”书生这么说着，又想起了雅恩。他看了看屋顶，不知此刻雅恩是否醒来。如果她在半夜醒来，会想我吗？会想到我正跟一个来自深圳的女孩在雪夜里交谈吗？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紫金圆圆的脸。

“这孩子又睡着了，咱们也早点休息，明天你还要赶场呢。”紫金一边说一边脱外套，露出红红的毛衣和起伏的胸脯。

书生点点头，正欲转身，紫金又叫住了他：“过来，给你一把糖果。”

书生走过去。紫金没给他糖果。她把他的头按在了胸口上。

“我胸口暖和吗？”紫金对着书生的耳朵，轻声问道。

书生点点头。

“你爱我吗？”

书生没回答，他的脑海里闪现着雅恩的脸。

“你怎么会爱我呢？你有女朋友了，她比我漂亮。”紫金直起身子，捧着书生的头说，“我是不是很傻。”

“我希望你好好念书，别象我这样。你全家人都在深圳，我能不能去深圳还是一个问题。我怎么爱你？”书生直起头，眼窝突然就湿润了。

“这些，我都知道。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一个美妙的夜晚，梦一样的雪，梦一样的夜，我一辈子会记得。”紫金拭去他的泪眼说，“谢谢你，还没问你名字呢。”

“李书生。叫我书生好了。这样的夜晚，书生也会记住，它充满了糖果的味道，来自深圳的糖果，令人想入非非。如果我是李白，一定会写一首诗。”

“李白哪懂爱情啊？都没有一首像样的情诗。”紫金禁不住笑了起来。

“谁说？李白也写情诗的。《长干行》啊：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太不应景了，我昨天还不认识你呢。好吧好吧，写你的诗歌去。好困，我想休息了。”紫金说着突然咳嗽了起来。

“晚安。”书生吹灭油灯，出了里屋，到床上合衣躺下，那美人渡又传来了做道场的锣鼓声。

在锣鼓声里，他想起白天父亲跪在王家人跟前哭诉王老二溺亡的经过，觉得这大年初一晚上，真是一个梦幻之夜。

隔壁的深圳女孩紫金仍不停咳嗽着。他本想再问候两声的，突然觉得裤裆里粘糊糊的，那家伙不知啥时候已安静了下来。

“你爱我吗？”他又想到了油灯下紫金那张圆圆的脸。

“怎么爱？”面对黑夜，书生差点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