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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仗打了六天。六天里，和尚们在天门关挡住了一百多日本兵的进攻。当二十九军从独山反攻时，留守吴家场镇的那个中队杀红了眼，没有及时撤离，直到二十九军一部追至，才仓皇逃走，又折损了大半。谢大奎发了狠，率先追下山去，被一枪击中头部。临死前，他跟抱着他的和尚说：告诉世华，我本想抓一个活的，割下睾丸给他下酒。

只有八个和尚活了下来，其他的都战死了。

随军撤退的白大褂军医官上得山来，从老和尚手里接过藏进深山的重伤员们，安置妥贴。反攻上来的兵们在天门关的怪石巉岩里找齐和尚们的遗体，抬到寺前的空地上，打来清水，给和尚们净身，然后用白布裹了，一一摆放在殿前，摆满了整个大殿。反攻部队的长官也上山来了，集合手下的兵们，命令他们端了步枪，在殿前列成整齐的方队。那些兵们挪动着缺胳膊少腿的身子，艰难地踏着正步，有些踉跄，有些趔趄。长官抬起缺了半边的手掌，庄严地给和尚们行军礼。他身后的兵们随着口令，举起了他们的枪，敬礼。山风吹进寺里，残破的军服衣袖随风飘动。满寺只有声声口令，穿透屋宇，和着阵阵松涛。留在寺外的兵们举起枪来，向天鸣放。数十支枪的响声混合，一声轰鸣，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依老和尚的意思，是要再做一场水陆大法会，超度战死的和尚、横死的妇女、山民、死去的日本兵的。佛说，宽恕众生。达摩祖师也有一偈云：“心心心，难可寻，宽时遍法界，窄也不容针。”

没有人响应，包括大和尚。幸存下来的七个和尚，都是和他死生与共的兄弟，在他们那里，他不仅享有绝对的权威，更是与他们血肉相连，心意相通。以致他们可以放下世间的荣华富贵，相携共隐青山，日日古佛，夜夜青灯，潜心向佛。修行十数年，他们和他一样，身受佛光笼罩，已得佛法精髓，深信佛理，已经内心澄明，空无一物，无嗔、无怒、无惧、无悲、无喜、无恨、无怨……，俗世里的种种宿孽，均已舍弃。就连在临战前的生死一线之间，他们也没有一丝动摇。他们是最后拿起枪的七个人。

但是现在，他们反对把日本兵和战死的和尚、死难的妇女、山民一起祭祀。

老和尚的目光一一扫过和尚们的脸。他发现这些往常沉静的面目，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一场劫难，毁掉的东西，原来有这么多。

他的心里长叹了一声。这声长叹，让他内心一凛。

他已经虚弱得走不动了，需要服侍他的小沙弥一左一右架着他，才可以勉强移动几步。他吩咐把战死的和尚抬出院外，一具一具地火化。他坚持要这样做，不肯全部堆在一起，集体烧掉。每化一具遗体，他都要做一场法事，行礼如仪。他坚持着甩掉了小沙弥的搀扶，缓缓地挪动身子，虔诚跪拜、诵经。

那场法事进行了三天三夜。几十里外，都可以看见化佛寺的火光，遮掉了满山的星星和月光，只有那堆火光在人们的视野里熊熊燃烧。山下的吴家场，有人看见一颗颗的星星从火光中冉冉升起，升上夜空，然后汇入满天繁星。那一颗颗的新星比其它星星都要明亮耀眼，于是争相传说：星宿归位了。

老和尚超度完了和尚，又超度山下山上死难的平民。最后才是死在他乡的日本兵们。

他打起精神，夜以继日，在大殿上的佛祖像前，诵经拜仟。

日本兵们的遗体已被反攻的部队收集起来，挖了个大坑埋了。老和尚为他们念了一回“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抧多迦隶莎婆诃。

他告诉赶来祭拜战死的和尚们的吴家场镇的居民们：作孽的打入十八层阿鼻地狱，行善的去西天佛地，各归所处，各安其位。吴家场镇的居民们却相信这些战死在异国他乡的人成了孤魂野鬼，不超度送走他们，只怕留在当地作祟，祸害他们。

做完这一切，老和尚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小沙弥把他抬进方丈室，叫来大和尚。

老和尚神态委顿，仿佛一位走过成千上百里的远途旅人。他对大和尚说，我潜心向佛，十数年来，想求得善果，消除这一生的宿孽，谁知晚年却遭此大劫，想来是作孽太多，佛不度我呀。 

大和尚说，侄儿不孝，累及伯父。

老和尚缓缓地说，你去杀人，我没阻止，终是孽缘未尽之故，与你无关。去吧，把活着的人都叫来吧，愿意参军的就跟军队走，愿意还俗的回家，不要再当和尚。身为出家人，破了杀戒，佛门再难容下了。

大和尚说，方丈还是执著，我佛说放下，你还是没有放下。

老和尚说，我执著什么？

大和尚说，执著于一己之私，只说破了戒，难再成佛，却不提惩恶扬善，也是行善。成佛是一己之利，惩恶是救赎众生。相比之下，善人恶人，孰轻敦重？`

老和尚说：众生平等，没有轻重之分。

大和尚说，众生既然平等，那么杀人是行善还是作恶？

老和尚说，是作恶。

大和尚说，那么佛门弟子眼见杀人者行恶，闭起耳目，充作不闻，是行善还是作恶？

老和尚缓缓地说，还-是-作-恶。

大和尚说，方丈只怕不能自证。

老和尚已是大汗淋漓，头上有青烟冒出。他颓然长叹一声，说，当年佛陀在树下闭目沉思，静修六年，终于自证菩提。老衲清修数年，到头来还是一片混沌，连佛门都未摸着。看来还是罪孽深重，我佛不度啊。

大和尚说，佛度有缘人。方丈佛缘深厚，只是执著，尚未放下而已。

老和尚说，空了，你放下了吗？

大和尚说，弟子已经放下了。

老和尚大喝一声：咄，既已放下，何来善恶之分？

大和尚呆住了。

第二天起来，小沙弥发现，一夜之间，大和尚的眉毛胡子全白了，像雪。

就在那天夜里，那面鼓无故自鸣三声，最后一声声震屋宇，檐上，一块瓦片掉落下来，然后鼓就破了，散成无数碎片。那条大和尚腿骨做成的鼓槌不知去向，再也找不到了。

山下的吴家场，有人听见了最后那声鼓响，像一声炸雷，碾过吴家场镇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