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海波的下落,除了楚桥那两个说法,后来风流底又冒出另两个版本:一是她偷了红姐一大笔钱和首饰回贵州嫁人了,一是那五金厂的香港老板叫一个货柜司机把她拉到罗湖海关时被查扣了。无论哪种说法,听起来都有可能,却也仅是坊间传说。
刘郎说。
“我不是人,我不懂感情!不就是写一封信嘛!我刚出来时,也经常往家里写信,家里农活多得要死,谁有那么多时间每信必复?回信不要钱吗?我现在就懒得给家里写信了,反正一年到头也没多少钱寄回家。我们打工的,光写信不寄钱回去就是耍流氓,村里人会笑话你全家的。”老段干掉一瓶啤酒,抹抹脸,突然哭了起来。
楚桥站起来说:“我观察你们每个人很久了。我觉得吧,我们这几个人当中,将来一定会有人发大财!”
“谁?”大家都望向楚桥。
“我也不知道!只是预感嘛。预感这种东西呢,就是你觉得它会发生,但又不知道它在何时何地发生。它是一个趋势。什么是趋势呢?就是事情的大体走向。什么是走向呢?就是你将来要面对的方向。中国当代这些写小说的,最有出息的都是喜欢卡夫卡的,所以呢,要想成为一名出色的小说家,你的趋势就是把卡夫卡当情人,每天研究他,想他,想象怎么跟他交流,怎么陪他一起逛街,怎么同桌吃饭,甚至还可以想象晚上与他睡在同张一床上他会干什么,你又会干什么。”
“有道理,我就常常想象着跟汪国真睡觉,所以写出来的诗歌越来越有汪汪的味道了。但有一点我不明白,你一个男人怎么会想到与卡夫卡睡觉呢?”南风禁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说说你的《张小夏》吧。”楚桥没回答南风的问题,他对刘郎说,“《诗刊》的编辑有没有回复你的《张小夏》?”
“没回复,另一家回复了,说我的《张小夏》不能用,很垃圾。他们说傻瓜才会和蚊子和谐相处,蚊子并不了解人类,它们吸血的时候并不会选择。这样的诗歌都不能发表,我还写个鸟?过两个月,我想在风流底开个面馆,店名是我老爸取的,刘郎牛肉面!”
“你的趋势是对的。”楚桥说,“你有一种发大财的趋势。至少比书生强,这家伙成天守着几个烂苹果,还不如进厂当保安摸摸女孩子的屁股。”
“不是所有保安都喜欢摸女孩子屁股的。我就没见我老爸摸过女孩子的屁股。”刘郎说。
“我看你是写诗入魔了。”南风说,“哪有保安不摸女孩子屁股的?你没见我刚发表的诗歌吗?里面就有这么几句:你说来自香港,是老板,我觉得还不如一个保安,一个保安想我了,就会摸我的屁股。”
“你这个,不是汪国真的风格。”老段说。
“但是人家喜欢呀,人家在信里跟我讲,最后一句留下一大白,令人想入非非。”
刘郎“嗤“一声笑出声来,想再说两句啥,却指了指祠堂那边。楚桥扭头一看,说:“别慌别慌,这几个家伙我认识,其中有个副队长,前天还约我去打过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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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六个治安仔,领头的估计就是那个副队长。他拍拍楚桥的肩膀说:“兄弟,喝酒也不call我?”
楚桥笑笑说:“几个穷酸文人闹热一下,改天,改天我回老家弄一条狗过来打边炉。老段,再抱一箱啤酒过来,记我头上。《江门文艺》的稿费马上就到了,这箱酒算我的。”
“算我的算我的。”南风说,“明天我就去文化馆上班了,怎么说也是一件喜事。”
副队长摆摆手说:“胖哥跟我们打过招呼了,说这海风发廊旁边有个摆水果摊的,是他堂妹的朋友,照顾一下。哪个是卖水果的?站起来让兄弟们看看,免得日后误会。”
书生站起来说:“在下便是。谢谢各位大哥。”
“怎么称呼?”副队长问。
“姓李,名书生。”
副队长便掏出红双喜烟走一圈,然后向兄弟们喊话:“都记住了哈。不止是这个李书生,以后,在这风流底,在座的几位兄弟姐妹,你们都不得轻易打扰。这段时间胖哥忙,这风流底不是牛事发就是马事发。在此,我奉劝各位几句,太晚了别在村子里东游西荡。这里离国道近,什么事都可能随时发生。废话我就不多讲了,最后给大家提个醒,发现贼眉鼠眼和剪光头留平头的家伙,记得打我科机。”
待六个治安仔消失在巷子里,书生问楚桥那副队长的科机号是多少?楚桥说鬼知道呢,你们看到他腰杆上挂科机了吗?
大家摇摇头,会心一笑。
大家不再笑了,楚桥又说:“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副队长。这年头,吹牛皮的见多了。不过呢,他确实跟胖哥关系好。前天打完球,我们去洗头,侧面问了海波的事,问派出所怎么又不怀疑我老楚了?他说你这么穷抓进去能怎样?最多打一顿,有鬼用?人家转移目标了,盯着那个香港佬了。”
“那这海风发廊怎么停业了呢?”老段问。
“停不停业关你屁事?难道你也想模仿我的《张小夏》写一首《海波》?”刘郎说。
“我想写写红姐。”老段说,“刚来风流底时,红姐还挺漂亮的,年轻,正点。有一次她还跟我开玩笑,说哪天不开发廊了,坐我的摩托车去天涯海角浪。”
“你们啊,还在犯我当年的错误。当年海波刚来海风时,嘴多甜啊!搂着我坐在摩托上多风光啊!我不是瞧不起她们这个职业,我觉得她不应该骗我。你们想想,一个有男朋友的发廊妹居然跟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香港佬谈感情!嫌我丑吗?我不会挣钱吗?不会哄女孩子开心吗?我觉得这些鸟毛啊,真是无耻,包括胖哥。还他妈怀疑我?我有什么好怀疑的?我拉那些刚从家里出来的打工仔从没多收一分钱。”楚桥说。
“我觉得吧,每个人做任何事情,站在自己的角度想他都觉得是对的。香港佬喜欢海波,我也无法理解,甚至很气愤。我他妈还为他写过诗呢。现在想想,他就是个好人。我花那么多心事他都不动心,为什么?”南风说。
“因为你没吸引力咯。”刘郎说。
“错!”南风说,“我怎么没吸引力?我没吸引力你会给我写情书?人家会叫我明天去文化局上班?那是因为我是他的员工,兔子不吃窝边草,懂么?”
“刘郎啥时候给你写过情书?念来听听。”楚桥笑着说。
“丢死人了,后悔死了。我他妈跳水塘里淹死算了!”刘郎丢下酒瓶,捂着脸朝水塘跑去。书生站起来想去追刘郎,被大家拉住了。老段说:“你太不了解刘郎了。他会为这事儿寻短?如果是我还差不多。不过呢,”老段说到这里望了望南风,“你们不知道吧,第一次见到南风,我也写了一封信,但是没给她。幸好没给她!”
“还有谁给南风写过信?怎么就没人给我写信呢?”另一个女诗人拍着桌子站起来问。
“有,有,有。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写过信。”楚桥说,“都什么世道了?狗屁文化人!你们还在乎谁给谁写过信?无聊啊,实在无聊!不说了,我明天一早要去南头关接我表妹,散了散了!”
“等等先,”南风说,“我是我们厂的元老。三年来,可以这么说,我也倾注了不少心血。没有这个厂,我可能也写不出《星星》上的那首诗。明天就离开工厂了,我突然有一个大胆想法,大家能不能每个人凑点钱把那工厂的设备盘过来?我手头还有几个客户,老板人不见了,前几天他老婆从香港来过,说只要够钱发工资就转让工厂。我们差不多十个人,每人出一万块钱就行了。”
“我们有一万块钱还用跑摩托拉客吗?有五千块钱我就去买个破四轮拉货了。我说美女诗人啊,你的想象力真是超过了全人类。”楚桥说。
“我估计我这辈子都难存够一万块钱,家里几个药罐罐,老婆也没有,我都想把摩托车卖了回家养猪。”老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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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吧,南风的想法是有道理的。虽然我们能力有限,但她提供了一个思路。一是人多力量大,二是以后有本钱了,大家就要想到做事业而不是打一辈子工。我卖了一个多月水果,除掉开支,在工厂起码得干两个月。这说明什么?”
“唉,晚上想起千条路,醒来还是老活路。你们发你们的横财去吧,我回去写征文了。”老段说。
楚桥拍拍书生的肩说:“你的想法是对的,你想过的我都想过了。但是,我这辈子不想挣太多钱。我只想写那个破小说。你看看这风流底,水塘、祠堂、发廊、古庙、老榕树、治安仔、杀人抢劫、坑蒙拐骗,卖羊肉的,挂狗腿的,喝卵捧俅的,古灵精怪的,哪样不可以写进小说?我他妈啥都不想,就写小说。我走了,你这水果摊子,值得继续摆下去!”
待众人散去,书生对正在结账的南风说:“每次都是你们请我喝酒。不知啥时候能请请你们。”
“大家有吃有喝就行了,管他谁请。我这次呢,是真不想去文化馆上班。我干五金好几年了,我本来打算明年跟老板借点钱出去开个分厂的,哪晓得半路上出了这么个乱子。这深圳啊,没他们说的那么好,也没有你看到的这么不堪。”
“有机会我还是不想卖水果。等父亲回信后,手头有点钱了,找个别的门路。”书生说。
“深圳机会还是很多的,但好机会不是每个人时时处处都能碰到。我手头已经有点钱了。我先去文化馆看看,实在不行就回风流底开厂,到时你来帮我,绝对强过卖水果。我常常想,我他妈《星星》都上了,诗歌里的人却不见了,再写这屁诗歌有啥意思啊?”南风甩甩头上的马尾,突然笑了笑。
书生看着她的笑脸说,没意思,有鸟意思。说完,他觉得这南风除了胸脯平平,脸嘴长得还满讨人喜欢的,夜色中这么随意一笑,倒显得更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