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情人》连载11:见面礼
1066 2022-03-21 来源:本站 作者:超级管理员

第十一章  见面礼


1993年初,大部分外来者从广州转车去深圳,都在流花车站坐车。从全国地图上看,广州到深圳比书生老家到重庆近很多。大年初六了,与书生头天下午刚到广州时相比,车站广场的人流更为密集。

书生从一个女人手里买了一张地图,仔细看了看,便去汽车站售票窗口排队。看上去,这里的秩序似乎比重庆火车站稍好,虽然窗口前不时有人插队,但三五分钟后,前面总会少一两人,队伍会前进一点点。就在离窗口仅剩四个人时,售票大厅突然乱作一团。有人喊打劫了,有人喊杀人了。戴红袖章或穿军绿色制服的治安仔一窝风跑过去,本不怎么规整的购票队伍全乱了。

这时,排在书生前面的一个女孩叫喊着包不见了。书生定睛一看,她原本有两个包的,一个大大的黑色牛仔包背着,一个小一点的蓝色牛仔包就放在左侧。可转眼工夫那个包怎么就不见了呢?他朝四周看了看,真没见着女孩的蓝色牛仔包,倒有几个男子围着几口大箱子。书生觉得那么大一个包不可能瞬间飞出了大厅。它一定在某个大箱子里。但好几口箱子,他也无法确定那包到底在哪口箱子里。那女孩哭着说身份证还在包里呢,找不到就完蛋了。书生见她实在可怜,而窗口前又有许多人趁乱挤了过去,怕是一时半会儿买不到票了,便领着泪流满面的女孩去找治安仔。治安仔说:“首先,我们不能确定你的包是不是真的丢了。第二,好几口箱子,你们告诉我打开哪一口,打开错了怎么办?我们只管治安,没权利随便看人家的箱子。”书生想辩解几句。那治安仔就火了,说外面都杀人了我哪有空管你们的包啊,滚滚滚!他这么一吼,便来了几个治安仔把他俩轰出了售票大厅。

“怎么办?”书生站在火车站对面的天桥上,问跟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

“还能怎么办?又不是第一次在这鬼地方倒霉!你不晓得,前两次更惨呢。第一次被人抢了钱包,大半年工资全在里面啊。第二次被人绑架到天桥下,因为身上没多少钱挨了两耳光,还被拔光了衣服。”

“这么说你是个老江湖了。”

“我十四岁就出来打工了。起初在一个小玩具厂剪线头,打包装,去年学会了踩电车,本来打算进制衣厂的。证件丢了,进不了大厂,全乱了。”

“证件丢了可以补办,钱丢了没?”

“钱丢不了,我藏得紧呢,除非要了我的命。算了,我们去路边赶车,车站里太他妈乱了。”

女孩对广州火车站似乎很熟悉。她说在路边赶车也要特别小心,千万别坐湖南人的大巴车。有一次车开到东莞她就被赶了下来,好几个女孩子在荒山里走了一夜才到深圳松岗。广东人的车可以坐,他们大多是惠州那边的,顶多找个借口多收一点钱,“卖猪仔”时差不多到凤岗附近了,离深圳近。

“你怎么知道是哪里人的车?”书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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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兆祥作品 飞鹤


“听口音呗。我是湖南人,在广东待了几年,东南西北哪里的人没见过?饮食习惯不同,放个屁味道都不一样。”


书生便觉得这个湖南女孩真是个老江湖,跟着她去深圳肯定会少些麻烦,便决定在路边拦大巴。

等了一个小时左右,那些广东人的大巴都说满座了。日近中午,他们只好上了一辆湖南人的破大巴。好在这破大巴黄昏时分到达东莞塘厦后并没扔下他们不管,而是叫来三辆面包车对乘客分流。去宝安的去宝安,去龙岗的去龙岗,去市内的去市内。当然,转车后每人得加多30块钱。

女孩原本计划去深圳龙华进制衣厂的,但证件丢了,一些换洗衣服也丢了,不得不改变主意去龙岗,因为前几年她就待在龙岗,有几个认识的老乡和工友,至少可以先把行李寄存在他们宿舍里,证件和工作可以慢慢等。她问书生去哪里?书生说刚从学校出来,深圳这边没熟人,不知道去哪里。

“那你先跟我去龙岗看看,那边有很多四川人搞建筑。实在不行借点钱买个摩托拉客也好。”

书生想了想,便跟着她上了去龙岗的面包车。塘厦去龙岗的路又破又窄,书生和湖南女孩坐后排,一路摇摇晃晃,令人头昏脑晕。女孩坐窗口边,拉开窗门朝外吐了一气,还是喊难受,最后伏在书生怀里睡着了。

夜暗了下来,路灯时有时无。在这陌生的夜色中,书生并不倦意思,他搂着女孩,直直地盯着窗外。沿途有山有水,有高楼,有村庄,有低低的厂房也有亮花花的鱼塘。面包车里挤了十来个人,年纪大的没抢到座位,只能坐在过道里的小凳子上。车上的人并非都去龙岗,有的在凤岗下,有的在横岗下,有的在爱联下。晚上九点左右,车到龙岗龙东汽车站时,就剩下四个乘客了。

湖南女孩从面包车上下来,说感觉舒服多了,首先来了个自我介绍。她说她老家在岳阳,姓孙,名晓仪,然后又问了书生的名字,还问他交女朋友没有。书生说有喜欢的人,也就喜欢而已,估计没什么戏。

孙晓仪说:“那也比我强啊,我还没喜欢过男孩子呢。我们厂里大部分都是女孩子。当然咯,喜欢我的可不少,都在工地上干活,又黑又瘦,看着就不舒服。你看嘛,这个工地上就有一个,去年中秋还请我和几个老乡吃过炒田螺呢。估计还在老家没出来,工地上没这么早开工。”书生顺着她的手看去,马路边真有一大片工地,有的盖了五六层,有的才开始打桩。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书生问。

“南约。那里有老乡租了村里的老房子,说不定能找个地方落脚。实在不行还可以去山上过夜。山里有很多坟墓,有的坟墓前建了小房子,有的还有个水泥坝子,不用席子都可以躺着睡觉。”

“我觉得还是住旅馆好。我有钱。”书生说。

“住旅馆?你什么意思啊?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哦!”孙晓仪突然睁大了眼睛。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的意思是开两个间房。”书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开两个房间?你有多少钱啊?随便一个房间都要10块钱一夜。今晚住旅馆,好,那明晚呢?你有钱,但是我没钱啊,老板!很多人三个月没找到工作都睡在山上,你一来就住旅馆?你来深圳享福咩?走走走,到了南约再说!”

她的话已到这个份上了,书生只好跟着她走。

到了南约路口,孙晓仪说:“还得走一个多小时呢,前面有人站岗,专门查暂住证。我啥证都没有,只能坐摩托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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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庆全作品 喜盈门

孙晓仪用白话叫来一辆摩托车,讲好价钱,让书生先上车,自己坐后面。书生说后面不安全,万一甩下来怎么办?孙晓仪说你没坐过摩托车还没见过坐摩托车的吗?都是男生坐前面呀,肥水不流外人田啊,你怎么这么笨呢?有便宜都不知道捡咩!真是的!

山路崎岖不平,摩托车在黑夜里仍跑得“呼呼”响。起初,孙晓仪有点别扭,胸脯碰到书生的背就迅速离开了,可后来,道路起伏越来越大,孙晓仪就难以把控住身体了。她双手抱着书生的腰,整个身子努力向前倾着。看起来,孙晓仪比书生喜欢的那几个女孩子都瘦小,尽管她的胸脯完全压在了背上,他仍没什么感觉。当然,或许吧,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孙晓仪长相确实普通,又长年在工厂干活,脸色不好,从一开始
书生就没太多想法。

大概十分钟后,摩托车来到一个小店门口。摩托佬说不能再往上面去了,上面好乱的,昨天还有个女孩被人干掉了。孙晓仪说谁不知道乱?我有个工友就是在前面上坡拐弯的地方被人先奸后劫的,幸好没过于反抗才捡回一条小命。

书生见他俩说得有盐有味,便摸出钱包付了车费。

小店除了经营日杂,也卖炒米粉。夜已经深了,店铺对面有一片低矮的厂房,却大门紧闭。小店门口有几个男人一边抽烟一边喝啤酒。孙晓仪说她认识老板娘,吃点东西再说,她请客。书生说还是我请吧。她说你付了车费不能再请吃饭了,咱们萍水相逢素不相识,谁也别想占便宜。书生说萍水相逢就该相依为命同甘共苦嘛,我请我请。


两人争执着来到店子里,在一张小方桌前坐下。老板娘笑脸迎过来跟孙晓仪打招呼,看上去确实挺熟悉的。

“你男朋友?好帅哟!”老板娘笑嘻嘻地问。

书生正想摇头,却听孙晓仪说道:“是啊,刚从家里带来的。当了几年兵,喜欢打架,天不怕地不怕的!帅是帅,又不能当饭吃,饿了还是要吃炒粉的!”

“这世道,就是要找一个喜欢打架的,不然怎么走夜路?那你们也不能光吃炒粉啊,来两瓶啤酒,得下上山好壮胆!”

“必须的。”孙晓仪说,“老金威,两瓶!”

干掉一杯啤酒,书生看了看门口,那几个抽烟的男人不见了,于是想,莫不是被孙晓仪的牛皮吓跑了?

“快吃快吃,吃饱了还要赶路。这里去我老乡那里还要走十多分钟呢。不知道他们从老家出来没有。”

于是书生不再说话。

酒干完了,炒粉也吃光了。孙晓仪付了钱,让书生背着行李上路。

没走几步,迎面突然冒出几个穿迷彩服的家伙。

为首的胖子说:“暂住证,格老子拿出来!”

“刚从家里出来,还没办呢。”孙晓仪说。

“刚从家里出来?车票拿来看看。”另一个迷彩服说。

两人赶紧摸出车票递过去。

胖子接过车票歪头看一眼,突然撕碎车票,跳起来“啪”一耳光扇在书生脸上:“丢雷老母,当老子眼瞎吗?假车票也敢拿出来,真是吃了豹子胆!通通带走!”

书生想争辩两句,被孙晓仪止住了。她突然跪在胖子跟前大声哭道:“大哥大爷开开恩吧,我们真是刚从家里出来呀!我们不想被送去樟木头挑猪屎修铁路。求求你们了,我们刚出门,没地方落脚,没什么钱,放过我们吧。”

这时老板娘过来了。她似乎认识这几个人,把领头的胖子叫到旁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对书生说:“他们每天查暂住证,为人民服务,蛮辛苦的。这么晚了,他们也饿了,更不想为难你们。这样吧,我求个情,本来嘛,每人得给400块钱的,就给200算了,他们有四个人,给800,全市都找不到这个价钱了。”

孙晓仪止住哭声,站起来说:“我知道这点钱不多,如果不是你出面,两个人起码得给1000块。问题是我真没这么多钱啊。我身份证也丢了,都不晓得以后怎么办。”

“有这么帅一个男朋友你还担心啥?别说了别说了,人家不耐烦了,出门在外,识相点!你不会真想被抓进去吧?”

书生斜眼看了看老板娘,其中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迷彩服扬了扬手中的电棍吼道:“看什么看?操你妈有什么好看的?老板娘你也别废话了,有钱给钱,没钱带走!”

“书生,我就400块钱了。你的你自己付吧。如果你没钱,我也帮不了你。”孙晓仪说着就从胸罩里翻出一个小布袋,将200块钱给了胖子。

“我有钱,但是缝在内裤里,得找一把剪刀挑开。”

“那还不去搞出来?”胖子很不耐烦地说。

书生便跟着老板娘来到店子里,拿着剪刀去到洗手间。紫金给他的500块钱在重庆被扒掉300后,已所剩无几。周春梅给的1000块钱并未缝在内裤里,而是全部装在信封里。面对这些家伙,他哪敢当面数钱?他从信封里抽出500元,再藏好其他钱,然后来到胖子跟前,给了胖子500元,然后说:“大哥们辛苦了,这100块钱,你们吃个消夜吧!”

胖子收下钱,取出100元,叫兄弟们去店里挑东西。

待四个家伙提着东西嘻嘻哈哈离开小店后,孙晓仪说:“奶奶的,书生,你身上到底还有没有钱?把老子气死了,想再喝一瓶啤酒压压惊!”书生说:“有,奶奶的,喝!敞开肚皮喝!人是一个卵是一条,喝死去逑!”

二人又回到小店,各自提了两瓶啤酒,扔下10块钱,也不跟那老板娘多说话,继续朝山里走去。

到了一个山垭口,路边有一排小石凳,书生说走累了坐下来歇会儿再走。孙晓仪说你真是不怕死啊!这鬼地方你还敢坐下来歇气?万一那些王八蛋倒回来怎么办?

“他们有那么不要脸吗?”

“你以为呀?去年我有个老乡,上午从看守所出来,中午又进去了。”

“要是敢倒回来,老子一瓶子要他们的命!坐下来,歇会儿,怕个卵!死了当睡着,睡着好解脱!”

“看你文质彬彬的,说起狠话来像个嘿老大!你这身板进什么厂嘛?不如混社会!真的,我有个表哥就在东莞混,可牛逼了。”孙晓仪说着在书生身边坐了下来。

“你表哥那么牛逼刚才怎么不来救你?算了算了不说了,我哪是混社会的料?我来深圳,是要干正经事的。如果实在不行了,再想别的活路。读初中我就听说了,我们老家有不少在深圳混出名堂的,当然,也有丢掉小命的。混社会还不简单?不是干掉人家就是被人家干掉。”

“现在身份证没了,钱也没了,如果等一下找不到老乡,我就去东莞找我表哥。如果我去东莞,你去不?”

“我没想过去东莞。深圳都没法混了,去到东莞又能怎样?”书生说。

“那是,男生一般不会去东莞。那,我也不去东莞了。”孙晓仪放下酒瓶,侧身慢慢倒向书生怀里。

“我们还是先去找你老乡吧。”书生扶着她站起来说,“酒瓶带上,以防万一,狗日的!”书生一边说一边用瓶子在脖子上比划着,最后竟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