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菩提》5
871 2022-01-28 来源:本站 作者:超级管理员


山下传来的消息似乎在验证大和尚的预感。进山的道路只有一条,就是有日本兵把守的那道石梯山路。但是,本地山民还可以在没有路的地方攀着葛藤山石爬上山来,只是异常艰难,不在此地住上几十年,没有极好的体力,爬不上来。上得山来的村民说,很多日本兵都走了,镇外留了一些,留下的日本兵开始在吴家场烧杀抢掠了。他们砸开门,抢走粮食,绑走年轻的女人,供他们淫乐。镇子上已经有不少女人上吊死了,都是给狗日的日本兵精光白天就按在地上糟蹋了。不从的女人,被扒光衣服糟蹋后还给捅死了。那个惨啊,菩萨看了都会流泪。


时候是黄昏。老和尚在寺旁的山崖上,俯看山下的吴家场镇和镇外的阡陌田野。大和尚把山民领到老和尚面前,让他告诉老和尚山下发生的一切。老和尚默默听完,叫山民回到寺里去,暂时不要告诉寺里的人们,免得引起恐慌。


山民走后,大和尚说,藏在后山的那些家伙还在,早前我就查看过了,除了一小部分锈掉的以外,其它的都能用。真打起来,我们的装备不比他们差。


老和尚说,你想动手?


大和尚说,事态危急,先动手,可能还有先机。


老和尚说,也可能是一场浩劫。全寺上下几十口人,还有百多个躲上山来的信众和藏进后山的伤兵。我们动手,现在山上的两百多人注定死在这里。寺后是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任何人藏进去,十天半月不出来,不是饿死,就是给野兽吃了。固险死守,最多支撑一个月,一个月后没有援兵,如何守得住?而援兵又在哪里?国军一路南退,何时回来,尚在未定之天。我们孤军一支,能动手吗?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大和尚说,不动手,也是引颈待戮。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要是他们动手呢?


老和尚叹口气,说,静观其变吧。世华,你过来,这里没有外人,我们爷俩儿聊聊。


十多年了,老和尚一直没有叫过他的俗名,平时,他都差不多忘了他们还有血缘关系,眼前这位老人,是他的伯父,更是一位出生入死过的男人。


大和尚走过去,和老和尚并肩坐下,望着山下如血残阳,袅袅炊烟。


老和尚说,趁今天这个机会,我们说会儿平时不方便说的话,以后,说不定没机会了。我不准你现在不动手的理由,我不说你也懂,对吧?


大和尚说,侄儿好歹在伯父身边呆过数年,兵家的事,自是知道一些。


老和尚说,带兵打仗,贸易经商,都要算计一番,反复权衡呀。现在还没到最后关头,即使他们杀了一些人,淫了一些妇女,只要能保全大部分信众和僧人,算来也是合算的,现在的政府抗战,不也是以空间换时间吗?以小搏大,不如此没有胜算呀。


大和尚说,我佛说众生平等,伯父您这可是有违佛理呀。


老和尚笑,说,你跟我讲起佛理来了,呵呵。其实,我还抱有一线希望,我看那个日本军官是个信佛的人,也许,他不会在佛祖面前纵兵行凶。


大和尚说,但愿如此吧。


老和尚说,说起佛来,世华,我来这里,本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不再杀人,也为避祸。做和尚,一是这么多人,不如此不能避耳目,二是我们家有信佛的传统,你曾祖父、你祖父、你父亲母亲,都是在家的居士,丁家四代,都是我佛信徒。我、你,还有念祖,都与我佛有缘。尤其念祖,慧根不浅呐。只是丁家的人生错了时候,才遭受灭门之灾呀。


大和尚说,他出世太深了,和我当年一般,我跟他讲了那么多关于我的事情,也不晓得他悟出来没有?


老和尚说,他到是会悟出你讲的是谁的故事,但未必能悟出你的苦心。


大和尚说,悟不出,悟得出,都是他的命了。我已叫谢大奎把他的身世全告诉他,也写了一封信给谢大奎转交给他,叫他避过战乱后,找个人成家,传下丁家惟一的血脉。我们丁家,也就他一根独苗了。


老和尚说,你还是没出世。


大和尚说,伯父您也不是真正的和尚。


两人相视笑了起来。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原本已下山的小和尚却回来了。只是,回来的小和尚已经全身冰冷,身体僵硬。是谢大奎把他捆在身上,从后山攀着葛藤山石爬上山来,再在夜半时分从寺后院墙翻墙而入进来的。这条路,他曾经走过,轻车熟路,就摸进了大和尚的僧房。


大和尚把小和尚横抱在怀里,像他小时候抱过的那样,静静地听洋油铺掌柜说小和尚下山后的情形。小和尚像个幼小的婴儿,不声不响,恬静、安详。窗外月光清冷,如水洗过一般,干净、透明。禅房里檀香轻绕,只有洋油铺掌柜喃喃的说话声,像是自言自语。有一瞬间,大和尚产生了错觉,以前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战争、杀戮、逃避,统统都没有过,小和尚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躺在他的怀里,安静地入睡了。


谢大奎说,念祖来后,他已经收拾好了,只等念祖人一到就走。但是,念祖不同意马上走,他要在镇上呆几天,看看情形再说。他是个有主见的人,尽管少言寡语,但只要拿定了的主意,任谁也改变不了。酷爱读书即是明证。谢大奎无可奈何,只得陪他等待,闲来无事,就按照大和尚的嘱咐,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


也许,事情坏就坏在我太早告诉了他的身世。谢大奎说,泪流满面。他面对月光坐着,大和尚背对着月光,看见两条晶亮的细线在他脸上一点一点地拉长,慢慢坠下。从此,他再不提去重庆的事情,直到日本人来了。谢大奎说,我也没料到日本人那么快来,早知他们那么快来,我就是把他扛在肩上,也得扛走他。


不,你扛不走他。大和尚缓缓地说,自己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听我的话下山,是不想让我担心;不听你和我的话快走,是担心我和他伯祖父。这孩子从小在我们身边长大,虽然没有人明白告诉他身世,但到了后来,他还是隐约知道一些。他太像我了,可惜我一番苦心,他还是没有参透。


日本人来后,我们就再也走不了了。谢大奎继续说道。后来,留守的日本人就开始了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有一天,洋油铺隔壁理发店老李的老婆被日本人盯上了,他再也忍不住,就过去了。日本兵只有两个,放了枪,其他的日本人也过来了,就……。谢大奎哽咽着,说不下去。


大和尚没有说话。他背对月光坐着,谢大奎看不清他的脸,却明显感受到一股杀伐之气隐隐升起。停了一阵,他才说,我对不住你和长官,出事时,我在上厕所,等我出来,其他日本人已经赶来了,但我没有动手,我怕我死了以后,你和长官无法知道这些事情,那我更是对不起你们。


大和尚点点头,说,谢大奎,你是带过兵的人,知不可为而不为,你没错。


洋油铺老板失声痛哭,声音低低的。


大和尚轻轻抚着小和尚的身体。这具已经冰冷的身体,他曾经给他洗过澡,换过衣服,抚过他的小脸和光溜溜的头部,从不足三尺,直到他长大成人,自己可以洗澡换衣,可以照料自己才结束。那时候,它是温热的。他曾经感谢佛祖对他的厚爱和誊顾,让他在冰冷的尘世还能触摸到一丝温热。


他把他放在床上,用毛巾细细地抹他的身体。谢大奎已经整理过了,小和尚全身很整洁,除了头部那个弹洞,浑身上下整整齐齐,没有磕伤碰伤。可以想见谢大奎把他背上山来,花了多大的力气。山上的荆棘划破的,是谢大奎的头、手、脸和身体,以及小和尚身上厚厚的毯子。他连脚趾、手指、耳朵都没放过,用沾上水的毛巾,认真地摸索着抹指缝、掏耳朵、修指甲。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了他。剪刀下去,他先用手指试了试刀锋,确信没有剪着指肉,才轻轻地合上刀柄。裹上棉花的竹签顺着耳廓慢慢递进耳道,轻轻搅几圈,再慢慢抽出。然后,他给他换衣服。山上没有其它衣服,只有和尚们穿的直通通的僧衣。他不让谢大奎帮忙,自己一个人轻轻地给他脱衣、穿衣。


这孩子没有叫过他一声“父亲”,一直没有,从幼时到他受命下山,他们父子说的话都很少。多半时候,都是自己说,他听,而且不是以父子的名义。就是那含泪一跪,彼此都明白或许是父子间的最后一面,他都在沉默,没有说话。


因此,他确信这孩子一定在以某种方式跟自己说话。尤其在即将终结尘世这一轮回的时候,他一定有话要告诉自己。沉默只是他的外表。果然,当他脱下小和尚的衣服时,意外地发现小和尚的胸前好像有字。他把他抱到窗前,就着窗外的月光,他看见了那字。那月光真是皎洁,他几十年都没见过那么皎洁的月亮了。


小和尚的胸前的确写着两行字,是他自己写上去的,倒着写的,歪歪扭扭,几乎都不像他的字了:


将门世家,焉有犬子?佛不度众,岂独度我?玉既已碎,瓦何以全?


大和尚几乎跌坐在地下。他轻轻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错看他了,我们都错看他了,念祖啊,你没有学佛的慧根,你本是尘世中人啊,早知如此,我给你讲那些乱七八槽的事干什么呀?!


那行字是红色的,像血,仿佛是用寺里常备的朱砂写的,虽过了些时日,还是那样鲜红。大和尚很想知道那行字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是在寺里的时候,还是下山后?惟一能肯定的是在大和尚命他下山后写的。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下山的,他根本就没打算离开这里去重庆。


大和尚把小和尚放在自己床上,给他拉上被子。做完这些,他浑身像是虚脱了,有些站立不稳。洋油铺老板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


大和尚说,谢大奎,我现在很想吃你以前给我吃的那些睾丸,日本人的。


谢大奎说,我也想吃,我有好多年都没吃了。


大和尚说,你还是下山去吧,等一阵去见过伯父,你就照原路下去吧。重庆那边,你还有妻女。


谢大奎说,我上山来,就没打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