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菩提》4
973 2022-01-28 来源:本站 作者:超级管理员


老和尚是听到鼓响才破关而出的, 这时,还没到原定的出关时间。


出关后的老和尚的第一句话就是:那面鼓响了。


随后,迎接老和尚出关的僧众都听见了那隐隐约约的嗡嗡声。它淹没在满山的松涛声里,和着虫鸣鸟叫,老和尚不说,没人听出来。老和尚如此这般一说,众僧仿佛听出来了。那鼓声响成一片,连续的嗡嗡声,没有明显的鼓点。


老和尚带着僧众往大和尚所住的僧舍走去。愈往近走,鼓声愈响,来到大和尚房前,老和尚吩咐和尚们留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进去。那面鼓在大和尚的床下,一块红绸包裹着它,装在箱子里。老和尚从床下拖出箱子,打开,只见鼓面微颤,嗡嗡声不绝于耳。


老和尚盘腿打坐,双眼微闭,诵起经来。先是低低的喃喃声,后来愈来愈大,传出了屋外。屋外的和尚们也坐了下来,跟着老和尚大声诵经。诵经声震屋宇,但那鼓声穿透力极强,像水一样,无孔不入,流进和尚们的耳膜。


老和尚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日影慢慢西移,那鼓声一如既往,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只是时而急促紧凑,如沙场上吹起的冲锋号;时而疏松散漫,如一根细线连绵不绝。老和尚汗出如浆,衣衫湿透了,他才颓然停了下来,睁开双眼,步履沉重地走出房门,仰天长叹一声,说,劫数,劫数啊!


上了年纪的和尚们没有太多的惊慌。他们目光平静,望着老和尚。在那些过去了的日子里,他们习惯了遵从他。这个习惯历经岁月的沉淀和血与火的锤锻,保存了下来,泛着金属般的清冷的光。在方丈闭关的这些天里,山下传来的消息就如开春过后存放在地窖里的大白菜,愈往后愈坏。因此,老和尚的话并没带来多大的慌乱。


老和尚吩咐做一堂水陆法会,为这一方百姓祈福,祈求佛祖保佑这方百姓渡过此次劫难,法会今天就准备,明天开始。这时,他才发现寺里少了一个人,就问:空了呢?


大和尚几天前就下山去了。没有跟人交待下山干什么。


大和尚去了山下的吴家场。


第三天,大和尚从镇子上回来了。


回来后,大和尚把小和尚叫进禅房。


大和尚说,你明天下山,去吴家场东头的“宝裕来”洋油铺,找掌柜的。


小和尚低眉顺眼,应了,没有多说话,也没有问找掌柜的干什么。他从小就这样,不多说话,人家吩咐他什么,他径直就去做了。


大和尚说完,想再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想想,终觉放心不下,就没话找话,说,你不问我叫你去找洋油铺东家干什么吗?


小和尚说,师父既然叫我去找洋油铺东家,又不说干什么,想必师父安排好了我做什么,掌柜的见了面,自然会告诉我。您想告诉我的话,早就说了,我问也是白问;你不想告诉我的话,也就不会说,我问还是白问。


大和尚半晌无言。许久,他才问小和尚:今天的事都做完了吗?


小和尚说,做完了。


大和尚说,那好,你等一会就下山吧,对了,下山前去跟方丈说一声,就说我叫你下山去了。


小和尚说,知道了。


大和尚到底忍不住,又问:你不问我为什么叫你去告诉方丈,你要下山吗?


小和尚没有说话。


大和尚长叹一声,说,你深得佛法。可惜,生在乱世呀。他拍了拍身旁的椅子,说,坐下吧,时间还早,我跟你讲个故事,是世尊的一段故事,佛家叫“公案”。


小和尚坐下。大和尚讲述起来:


说的是弟子梵志两只手拿着花去献给佛祖。走到座前,佛祖说:“放下!”梵志放下了左手的花。佛祖又说:“放下!”梵志于是放下了右手的花。佛祖还是说:“放下!”梵志大惑不解,说:“我手中的两只花都已放下,还有什么可以放下的呢?”佛祖微笑,说:“你还有东西没有放下。”梵志双手合什,请佛祖开解。佛祖说:“放下你的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一时舍去,舍至无可舍处,是你放生命处。”


小和尚说,师父您说的,我都记下了。


大和尚说,我跟你说的,是佛家的理,学佛修行,即是有用;如是红尘中人,执著于佛理,就是不对了。我再跟你说个“执著”的故事。


七塔寺圆瑛大师有一天在房里打坐,想起有件事马上要办,于是就从床上下来,往屋外走去。走到屋外,才忽然想起来:门是关着的,他并没有开门,是怎么走出来的?于是他回头推门,推不开,门果然是从里面闩上的。这说明一个什么道理呢?说明他在一念间忘了有门,没有了执著,心中无相,他就过了;当他再生一念,心里有一道门,心中有相,就再也进不去了。所以,执著于有相是错的,执著于无相也是错的。有相无相,两边都放开。


小和尚望着大和尚,若有所思。


大和尚说:我跟你讲这桩公案,你明白了吗?


小和尚缓缓地说,我明白了——放下该放下的,执著该执著的。


大和尚点点头,说,我再说说“缘”的事。人世间,三界外,事事、人人、物物,只要发生联系的,都是缘分;缘到时,你就遇上了你该遇的人,该见的事情,该用的东西;缘尽了,你就要离开你要离开的人,丢掉你该丢掉的东西,见不到你不该见到的事情。这其中没有悲喜得失,只有缘分,缘起缘灭而已,都是幻象。你懂了吗?


小和尚说,我懂了。


大和尚说,你去吧,记住我说的。


小和尚缓缓站起,转过身,走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扑通一声跪在大和尚面前,磕了几个响头,然后起身,一言不发,出门而去。大和尚泪流满面,双手颤抖,几乎哭出声来。那一瞬间,他全身的力气都失去了。他仿佛一只线团,线头攥在小和尚手里,随着小和尚的远去,线团被渐渐抽空,终至于无。他的人被从肉身里抽离出来,瘫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不再是自己,而是一具皮囊,陌生得没有生气。


整整一个下午,大和尚都在山崖上,面对下山那条路,睁着双眼,盘腿坐着,仿佛入定一般。他看见小和尚背着黄布包袱,从寺门出来,沿着山道拾级而下,他走得很慢,不时抬起头,回望夕阳下的化佛寺,然后抬起袖子抹抹脸。大和尚闭上眼睛,时间真慢,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又睁开眼,看见身前那株松树的斜影并没有拉长,和先前并无二致。他又闭上眼睛,睁开,时光似乎凝住了,没有移动。他就这样目送小和尚走下山去,消失在昏黄的残阳里。他没有觉出身上的汗水如泉水般涌出,打湿了衣服,给山风吹干了,然后又再浸出,湿透衣衫,又被风吹干……。


当他披着满身露水回到寺里时,当晚的法会已经做完了。老和尚差人正在到处找他。他拖着沉重的躯体去方丈室。


老和尚说,他来了,又走了。你安排好了?


大和尚说,安排好了,我叫谢大奎带他往南走,去重庆。


老和尚问,你全告诉他了?


大和尚说,没有,我让谢大奎告诉他。说了,怕他又不走了。我看这孩子全都明白,临走时,给我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老和尚点点头,没有说话。


过了一阵,老和尚问大和尚:他们离这里还有多远。


大和尚说,不足百里,在前方抵抗的据说是二十九军一部。


老和尚陷入沉思,说,此地近攻贵阳,远击重庆,攻下此地,贵阳近在咫尺,重庆也不远了。他们不会只是路过的,就算是想路过,重庆方面也不会让他们轻易过去。这里摆下战场的可能性大呀。


一夜之间,吴家场成了一锅煮沸的开水,到处都咕咕地冒着惊慌和恐惧的汽泡。家家关门闭户,人们从门缝里胆战心惊地打量着外面。街上清冷得如水洗过一般,没有一丝生气。野狗成了人,在平时人们占据的地方闲逛着,相互追逐撕抢。人反倒成了野狗,不得已路过时,也是步履匆匆,四处张望,一脸惊惶。有些家底的人家早收拾起细软,留下长工看家,携家带口往省城或者重庆去了。走不动或舍不得抛下家业的人,也把值钱的家当藏了起来,往乡下去避风头。


也是一眨眼的工夫,满大街都驻了兵。乡公所的人挨家挨户敲门,动员人们开店营业,接待国军。许多店子已经人去楼空,连个看家的人都没有了。七零八落的店铺开了门,愈见显得慌乱张皇。小小的镇子成了军营,到处都是背着枪的兵。这些兵们神情疲惫,靠着墙壁就能睡着。不时有集合的号声响起,正在吃饭打盹的兵们放下碗筷,背起枪就往镇外而去。眼见得镇子上的兵越来越少,抬回来的伤兵和战死者却越来越多。早前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炮声,此时都可以看见炮火的亮光了,在远处黑暗的夜空里一闪而过。恐惧的气氛更显浓厚,连乡公所的人也少见踪影,只有几个杂役还无可奈何地留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院里的黄叶。


水陆法会进行到了第四天。这一天应该请下堂。老和尚不到三更就起了床。三更一到,水中神灵、地面神灵的画像前摆放上了供桌,供桌上放着写有名字的牌位,牌位前是灯烛、香花、时果、点心。六道众生也被请来,等待超度。老和尚亲自主法,请赦、奉浴、说戒,一步一步做来,井井有条,庄重谨严。大和尚是副表,但他心绪不宁,机械地敲着面前的钹,看着正中供桌上的毗卢遮那佛、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画像,忧心忡忡。有一刻他还敲错了,钹非常突兀地响了一声,老和尚目光严厉地盯了他一眼。


寺里大殿和厢房里住满了镇上的香客,他们没法远走,多是妇孺和老人,只得躲上山来,托庇佛门。老和尚吩咐大开山门接纳,又吩咐伙头大和尚多准备斋饭,只做稀饭,不做干饭,不要几天就把米吃完了。大和尚说,我早备好了几个月的粮食。


天亮的时候,庙外有人拍门,很急促,厚厚的木门被拍得山响。


敲门的是个倒拖步枪的兵,年纪不大,看模样和小和尚差不多大。他对开门的小沙弥说,奉长官命令,征用寺庙做战地医院。那兵的军服破了,有几滴血迹,裤子一眼就可以看出不是军队发的,而是百姓家的,头上的帽子有几个孔,好像是弹孔。守在寺门口的小沙弥打了个稽首,说要通报方丈?那兵直往里闯,小沙弥用身子堵住两扇大门间的夹缝,口里说,施主请稍等。那兵恼了,举起枪托就想砸人,嘴里骂骂咧咧:老子们在前线流血,你们躲在山里享清福,还不让老子进去,老子看你是不想活了?


身后有人喝住了那兵。是个面相斯文的人,里面穿着军服,外面套了一件白大褂,戴着一副眼镜,看来是个军医官。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是一群伤兵和医疗队,伤兵们相互搀扶。白大褂喝住了那个兵,和气地对小沙弥说,小师傅,我们是国军医疗队的,想借用宝刹做战地医院,麻烦你通报方丈一声。


早就有人跑去告诉了老和尚。老和尚出来,正好听见白大褂说话,便走出寺门,对白大褂说,施主,佛门净地,多有不便,这样吧,左边一排房舍,是本寺修来供外来香客住的,施主如不嫌弃,那里借给你使用,如何?


众人往左边看去。那里有一排住房,茅草盖顶,树木做柱,竹篾夹起来做的墙,糊上了泥巴。白大褂说还没有回答,伤兵里就有人不满了,嚷了起来:国难当头,还讲什么佛门净地,老子们在战场上杀敌卫国,住你的庙养个伤,还怕污了菩萨么?老子不住那破房,老子要住庙里,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白大褂为难地说,请和尚慈悲为怀,行个方便,兄弟们舍身卫国,和尚这样做,只怕于情于理都不合吧?


老和尚为难地说,本寺正在做水陆大法会,为苍生祈福,长官你这样一住进来,我们就没法做法会了。


伤兵们群情激愤起来,闹哄哄地要往寺里闯,说,老子们为国受伤,住你的庙都不准,还说什么为苍生祈福,这和尚是不是假和尚,他们供的哪路菩萨?把这庙给他征用了,把和尚赶走,老子们要进去。


老和尚动怒了,挺身拦住兵们,说,施主尽可以骂和尚,但不可以亵渎菩萨,阿弥陀佛!


兵里有人拉响了枪栓,对着老和尚,叫他让开,不然就开枪了。寺里的和尚们涌了出来,拿着棍棒,把老和尚围在中间,和兵们怒目对视。老和尚平静地对白大褂说,寺里有一百多个山下的居民,施主如果进来,他们就得出去。施主们抗战,是保一方百姓平安;本寺接纳信众,做水陆大法会,也是想祈求我佛保一方平安;殊途同归呀,还请施主们原谅。


白大褂越过和尚的肩头,看见了庙里黑压压的人群。兵们也看见了庙里妇孺老人们绝望的眼神。他们静下来,白大褂挥挥手,调头往回走去,兵们也退了回去,在寺外的空地上搭建军用帐篷和手术台。


日本兵的出现也是一夕之间的事。吴家场的人们一觉醒来,还没有完全睁开眼睛,就听见街上人声鼎沸,马嘶车响,动静完全不像国军刚到时的模样,异样得令人心里发凉,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有胆大的人们从窗户缝里向外张望,就见大街上走动的全是穿着屎黄色军装的矮个兵们,嘴里哇哇地喊叫着,不时有零星的枪声和砸门声传来,就双腿一软,从窗台上跌落下来,牙齿打颤,浑身发软。


日本兵没有驻扎在镇里,他们只到镇上走了一遭,砸开一些店铺,拿了一些吃的、用的,就回到镇外的营地去了。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们仿佛还要忙着往前开拔,没有时间来管吴家场。有些胆大的人就开了门,探头探脑往外张望,见到日本兵,就点头哈腰,陪上笑脸。日本兵有些也笑笑,有些僵硬,像是戏文里那些糊满的油彩的笑容;有些则面无表情,走过去了;还有些则瞪瞪眼睛,吓得那人一激灵,尿水几乎淌了下来。


山上的画佛寺也有日本兵来查看过了。是个挎着指挥刀的军官,带着一队士兵和一个翻译。他们没有多加骚扰,但坚持要进寺查看。这一次老和尚没有阻拦,让日本兵们进了寺里。军官看见小小的寺庙里竟然挤满了人。他让老和尚把人集中到大殿里,他要查看禅房,看有没有中国士兵藏在里面。老和尚胸有成竹,照做了。白大褂托付给寺里的来不及转移的重伤员们,他已命人送上了寺后的深山里。


大殿上挤满了人。和尚们双腿打坐,坐在最前面,低眉顺眼,双手合什,低声诵经。他们身后是山下镇上的信众们。信众们惊恐地低着头,没有人敢看日本兵们。军官对和尚们的不信任没有生气。他在大殿上踱着方步,眯着眼睛打量着地上俯首贴耳的人们,等待查看僧房的士兵们的回报。青石板铺成的大殿上响着他笃笃的军靴声,几十个和尚的诵经声都不能淹没。他还不忘命令士兵们举止不得粗鲁,以免惊忧了菩萨。有个兵不小心被门槛拌了一下,跌倒了,站起来很生气,狠狠地踢了一脚大门。那军官把那兵叫到跟前,一个耳光狠狠地扇过去。那兵挺直着身子挨了耳光。


查看完毕后,他命令老和尚继续收留这些妇孺老人,不得让他们走了,说山下正在打仗,现在下去很不安全,待战事平息后下去好些。然后,他叫翻译清点了人数,记在本子上。大和尚心里格登一跳,一阵不祥的预感袭上心来。他对翻译说,信众们要走,庙里也留不住,总不能强留吧。翻译叽哩呱啦地和军官说了一通,然后回过头来,对大和尚说,少佐说了,山下会有皇军的检查站,没有皇军批准,下不了山,再说也没几天时间。军官很客气地对老和尚说,请方丈行行善,普度众生,暂且还收留几天,待山下战事平息再放他们走,以免炮火不长眼睛,伤了无辜的百姓。说完,他脱下白手套,净了手,在佛祖面前跪下,上了三柱香。那些兵们也磕了头,上了香,方才往山下走去。礼佛敬香,他们态度十分虔诚,完全像真正的佛教徒。